这世上和她有关的,在乎她的,她在乎的,都死了,如今,她也要死了。
支撑着她活过这些年的理由仿佛在这场扑天大火中消失殆尽,季青雀忽然疲惫至极。
地板滚烫,嘎吱作响,大约要塌了吧。
她将油灯放在案上,缓缓蜷在地板上,闭上眼睛。
滚滚热浪舔舐高楼,高楼发出摇摇欲坠的痛苦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投入毁灭的烈火中,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一声急迫的高喊骤然划破夜色,也如一道闪电,骤然劈开季青雀混沌的意识:
“少夫人!”
“少夫人!”
人声,兵甲声,马匹嘶叫声,穿过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四方八面传来将她包裹。
季青雀指尖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是谢家的人!
谢家的人真的来找她了!来的是谢景!
满目鲜红的婚礼堂上,英俊挺拔的少年目若寒星,冷森森地瞪着她,在之后的十年间,再没有任何改变。
那是她与他见过的唯一一面,她却始终记得那双满含痛恨与悲伤的眼睛。
像是在说,我大哥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恨我。季青雀想,他们都恨我。
就像我恨他们。
“少夫人!少夫人!”
“季青雀!季青雀!”
高楼在燃烧,雕梁画栋的木材轰然倒塌,人声鼎沸。
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喊过她了,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所有人都叫她,季氏,谢夫人,少夫人。
梁上火焰蔓延,发出嘎吱断裂声,季青雀忽然心里一痛。
她娘怀她的时候梦见草木苍翠,青雀入怀,她说,肚子里的一定是个漂亮活泼上苍保佑的孩子。
所以她叫青雀,因为她娘希望她像那只梦里的青雀一样,快乐健康。
可是。
火焰中高楼战栗,发出无力支撑的惨叫,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转瞬便被热气蒸发。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恨,那么多那么多的不甘,那么多那么多的痛苦,苦涩至极,将她一日一日溺死其中。
她不甘心啊。
她凭什么要这样死啊。
季青雀伏在地上,呜咽大哭,夜风呼啸,将一切声音掩盖,谢家百年楼阁高台化作熊熊烈焰,将盛京上方的夜空映照的一片通红。
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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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三月,烟柳满城。
叫卖声不绝于耳,宽阔大道四通八达,整齐的道路通向皇城每个角落,街道上秩序俨然,人与车依道而走,互不相扰,街边商铺林立,竞相揽客,偶有金发碧眼的胡人着汉人衣衫从容走过,喷火杂耍的艺人敲着锣喜气洋洋,富贵人家府邸壮美,南砖北瓦互相辉映,飞檐吊角雕梁画栋美不胜收,远处苍翠景山耸立千尺高塔,日光之下金光流转,金铎声自云雨中遥遥传来,久久不息。
这就是整个大齐的中心,也是整个天下的中心。盛京。
锦衣玉袍的少年们纵马追逐奔入城门,衣轻马肥,意气风发,路人无不艳羡侧目。
有人眼尖,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问:“季淮,那可是你家的车?我们出去有这么久吗,你家里人都来接你了。”
那被唤作季淮的少年年纪最小,举止却最沉稳,他向那柳树下的翠盖马车一望,沉吟片刻,道:“是我家的车,里面应当是家姐。”
有人立刻来了兴趣:“是你哪位姐姐?”
季淮细细一看,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讶异,道:“应当是我大姐姐。”
一群世家子弟便立时哦了一声,心有灵犀地朝着另一个少年挤眉弄眼起来,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用手肘顶了顶那少年的腰,压低声音:“嘿,谢晟,谢晟,你媳妇儿!”
谢晟毫不在意,只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踱步,微微上挑的眼角瞥了那人一眼,慢吞吞地说:“少胡说。”
礼部尚书公子猛地翻了个白眼。
在一群从小玩到大的世家子弟里,谢晟也称得上鹤立鸡群,家世最好,世袭罔替的长留侯,生的也好,哪怕是一样的衣服,他穿上也好像要比别人更精贵漂亮一点儿,谁要是不小心跟他撞衫,恨不得离他八百里远,就这还得被衬的跟烂白菜似的。简直气死人。
要不是季家和谢家指腹为婚,不然就谢晟这祸害,说亲的人早踏破了长留侯府的门槛。
不过照着季淮的模样来看,他姐姐应当也该是个大美人。
……这太不公平了,谢晟长的好看也就算了,凭什么连他媳妇都好看!
这边尚在嬉闹,季淮却已经拱手告辞:“那我先行一步。”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性格,哪怕被丢在纨绔成打算的世族子弟里也是块出淤泥不染的美玉,挺直了腰杆,季淮徐徐打马而去,大部队则继续前行,没人注意到一匹神俊的白马悄悄落后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