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他彬彬有礼地敲响院门,对开门的芸娘笑道:“听说今天是皎皎的生辰,我来送她一些礼物。”
正值晚膳快要开始的时候,芸娘见他身后的辛工提着许多东西,料想到是给皎皎的生辰礼物。来客都已经登门,再拒绝就显得没有礼貌。
她只能打开门,客气询问:“要一起吃个晚膳吗?你来得巧,我刚做好。”
牧原道:“那就冒昧打扰了。”
说是冒昧打扰,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有备而来。辛工左手提了一盒子礼物,右手提了一个食盒,食盒里全都是还温热的饭菜。
皎皎看着辛工把菜一碟碟放在桌上,不由觉得牧原真是个聪明的体贴人——他总有一种本事,能把事情办得教他满意,又不让别人心生恶感。
辛工送牧原过来,放了东西就打算走。
芸娘问:“辛工不留下来一起吃点吗?”
牧原温和微笑:“我同城西药方有一单子,辛工还要替我去处理。”
辛工没有反驳,对芸娘笑了笑:“是的。多谢夫人好意。”
辛工很快离开,留下牧原一人在皎皎家吃晚膳。
虽然晚膳多了一个人,但皎皎还是把芸娘煮的长寿面吃得一干二净,汤都不剩。
吃碗面,芸娘看着她笑:“希望我们皎皎平安长寿。”
荆南枝便也如去年跟着道:“平安长寿。”
牧原在一旁听得饶有趣味,心想这家的祝辞也是奇怪:常人多是给上了年纪的老人送这个祝辞,哪有给十岁的小姑娘送这个祝辞的?
但想到芸娘对皎皎的看重,又觉得细想不难理解。
吃完饭,牧原问:“皎皎,看看我给你送的礼物吧。”
他道:“你要是不喜欢,我明日让辛工再挑一些别的来。”
皎皎注意到他语气虽是温和的,但通常是不给人选择的,这点同他认识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发现。譬如此刻他说得是“皎皎,看看我给你送的礼物吧”,而非“皎皎,要不要看看我给你送的礼物”。
她点点头,打开辛工早先放在门旁的箱子,去看牧原为她准备的礼物。
他送礼很有他的风格,全面而大方。
有新制的上好料子做的冬衣、春衣,有银质的耳环、发簪,有皎皎现在还用不上的胭脂水粉,甚至还有几本书籍,皎皎翻看了下,有诗集、故事集,也有一些旅游小志和琴谱曲谱。
这些书是意外之喜,二公子那里向来只有诗集。
牧原道:“我听你母亲说,你识字,并且爱读书,所以让辛工搜集了些书籍来。”
说到这处,他视线有些探究地看过来:“这点让我很意外,毕竟主动要读书的孩子不多。”他其实想说的是,像皎皎这般环境长大的孩子,主动要求识字的真的不多。
牧原的礼物的确看得出用心。
芸娘没想到她几个月前随口说的一句话,他一直都牢记于心,还在皎皎生辰这天送来这么多礼物,不由动容。
皎皎对首饰和胭脂水粉这些不感兴趣,但却是喜欢他送的书籍的。即便她不会弹琴,但看看那些旅游小志和故事集也不错。
她真诚道谢:“辛苦牧原叔叔为我准备这些。”
芸娘和荆南枝的礼物在早晨就已经送到皎皎手里,是以此刻不必再看。
牧原毕竟是外人,不好久留。
吃完饭不久,他就主动提出离开。
他这般得体,教一旁的荆南枝都不由侧目,觉得他当真是个十分懂分寸的识趣人。
而识趣的人,一般都是聪明的。
芸娘道:“我送牧原公子吧。”
皎皎先她一步起身,主动:“娘你今天做饭很辛苦了,现在好好休息。我来送牧原叔叔吧。”
荆南枝刚要出声,却被皎皎看了一眼。
他得了提醒,眉头轻轻拧在一起,但还是抿唇坐下。
……看来送人这件事,皎皎今天是一定要做成的。
芸娘还要说什么,牧原已是同皎皎对视一眼,了然应了:“那就劳烦皎皎送我几步路了。芸娘,你就在屋里坐着休息吧。”
他都这般说了,芸娘只能坐下。
外头风大,幸好没雪。皎皎披了厚厚的外衣,送牧原到门外,却没有立即同他道别。
牧原像是也明白什么,站在原地,低头去看她。他实在太淡定,笃定问:“皎皎是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么?”
皎皎的确是有事情要问。
“是有事情想问……”她咬唇,努力鼓起勇气同牧原对视,望进他眼底:“实在是我觉得不得不问,如果我冒犯了您,您尽管骂我便是。”
牧原勾唇笑:“你尽管问,我如实回答。”
他说如实回答,皎皎心中便定了一定。
她鼓起勇气,当真问出口:“您……您真的喜欢我娘吗?”
顿了顿,又问:“多……多喜欢?”
这问题很有意思。
牧原思索了一会儿,给她回答:“是喜欢的。至于喜欢的程度——”
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只能说,你娘是我计划外的意外。”
多年后,皎皎回想起这一晚他说的话,还是觉得荒谬可笑,心想:那几年他骗了她许多,但至少在那个夜晚,他也曾是同她说过一句真心话的。
但此刻的皎皎却不知道那么多,以为他说的是他为了芸娘留在祈水郡几个月、甚至现在还没回雍阳一事,一时被他打动,觉得他当真是很喜欢她娘的。
这是好事。
皎皎信了,她高高兴兴地同牧原告别,像是警惕的刺猬突然松懈了一身的刺,第一次朝他露出软软的肚皮。
她笑嘻嘻:“牧原叔叔再见。我会好好看您送的那些书的。”
等到门关上,牧原想起她刚刚那个笑,还是觉得啼笑皆非:“小姑娘其实挺好哄的。”
他如此下结论。
辛工不知何时出现,给他递上帷帽。
牧原戴上帷帽,向着长乐巷外早已停好的马车走去。
身后传来辛工犹豫的问话:“主人,您是真当对那芸娘……?”
“难得对一女子动心,哪晓得人家女儿不信,连我自己人都不信。”
牧原倒也没生气辛工冒然的询问,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帷帽下的薄唇弯起:“我为什么喜欢芸娘?”
他缓缓道:“你哪里见过这种女子,拒绝人都很有意思。几月前她私下见我,你猜她同我说什么?她说她无意嫁人,商贾之人不行,不是商贾也不行。她不嫁人,因为她觉得有皎皎一个女儿就够了。”
辛工惊:“这芸娘看起来温软,没想到竟是个烈性女子。”
“可不是。”
想起什么,牧原哼了一声,声音冷下来:“能从……那里逃出来,的确是个烈性女子。”
辛工没听清他说的是哪里,不敢追问。
女人的事情先放一边。
牧原转而又问起辛工:“雍阳那边怎么说?”
辛工回答:“还未发现异常之处。”
牧原又问:“元星那边有无消息?”
辛工正了正神色,压低声音道:“半个时辰前刚到——说是大约还有一年余四五个月的时间。他请您稍安勿躁,静心等待。”
“太久了。”牧原眉间染上几分烦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王昏庸至此,越人竟然还能撑这么久。殷人无用。”
他上了马车,不久前挂了许久的温和面具消失,面庞隐在黑暗中,唯有一双凤眸熠熠,凉得出奇。
辛工恭谨立在马车外,静默一会儿后,终于听到他的话语再度响起。
牧原冷冷道:“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