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乃大团圆之时,去各地倒卖的商人大多会在夏秋回家,等过完岁首和元宵,再从家中整装出发,前往国内各处做生意。
殷人和越人仍旧打得没休没止,燕人自然乐得作壁上观。祈水郡不受战事波及,商人们自然又源源不断地涌入,去城内的各大药铺进购人参。
城内百姓大多都互相认识,对各家的事情都说得出几个一二三四来。不用担忧战事,大家便有了闲心去操心别家的事,听别家的趣闻。
这一年来,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那位来自雍阳的富豪之子。大家背地里都在说,这位富豪之子去岁来到祈水郡不久,就被长乐巷里那卖糕的美貌寡妇勾去了魂,日日去买糕点不说,到年末居然连雍阳的家都不回。
今年上元节过完,开春后,百姓们又有了茶余饭后的新谈资——远在雍阳的牧岩显然是被一年未归的长子气到了,这回竟然派了贴身大掌柜亲自来祈水郡,想要把他那色令智昏的长子给请回去!
消息灵通的夏酉啧啧称奇:“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那些雍阳的贵客们会一个个都来我们这偏僻之地呢?”
他砸吧一下嘴:“皎皎,你是没瞧见那大掌柜进来的样子,我那日站在门口望了望,就见到他皱着眉头、挤着一脸肥肉进了药房,口中直呼祈水郡乡野之地,怪酒肆少,怪路上青石板破裂,还怪路上着锦衣的公子小姐少,比不上雍阳富贵。”
“嘿嘿。”说到这,夏酉怪笑一声,狠狠啐了一口:“不过也就是个奴才!在雍阳当奴才就不是奴才了?听说过狐假虎威,但狗崽子跟着另一条狗乱吠,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夏酉生在长在祈水郡,当然是受不了这雍阳来的大掌柜如此贬低祈水郡的。
大掌柜千里迢迢来祈水郡,一则是进些祈水郡的上好人参回去,二则就是要奉命把牧原带回雍阳。
好歹是长子,牧岩自然是不希望牧原留在祈水郡这么个小地方的。
为了劝这位大公子回到王都,外人面前趾高气昂的大掌柜在牧原面前却心甘情愿地当起了孙子。日日风雨无阻,站在牧原的住宅门外,又是磕头又是叩门,喊着“老爷盼着您回去呢”“您可千万不要犯傻啊”这类的话,却始终怎么也打不开牧原的住宅。
牧原的住宅始终紧闭。为了不碰上这位难缠的大掌柜,他甚至都不亲自来皎皎家买糕点了,每日只派辛工在清晨走一趟。
大掌柜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遭到如此冷遇,一时傻了眼。
他想到雍阳主人临别前的交代,咬咬牙,还是决定使出最后的手段。在来了一月后,还是没见到牧原本人后,大掌柜没办法,只能依照牧岩的交待,在门口扯开喉咙喊:“大公子!女人常有,家财不常有!主人曾与我说,如果您不归去雍阳,他说——他说——”
闭了闭眼,大掌柜咬紧牙关,继续喊:“他说,他可不是只有您一个儿子的!”
这是拿家产来逼牧原回雍阳了!
虽然商贾地位低,国内人人瞧不起,但没人会讨厌金银呀。牧岩身为雍阳富豪,其家产不说富可敌国,但抵上几个小城池却是绰绰有余的。
大掌柜原以为这招一出,他家大公子怎么着也没辙,总该要和他一起会雍阳的。
哪知道话落没多久,就有一名眼生的下人从宅子内走出,同他道:“大掌柜,我是大公子在祈水郡新找的侍从。他让我来托您带给雍阳的主人一句话,原话是:‘生恩大于天,父亲多年养育之情,牧原唯有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
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个女子,亲人和家财都不要了?!
大掌柜是怎么也想不到大公子会这么说的,他痛心疾首,深感女人就是祸害,要不是大公子被长乐巷那个寡妇勾走了,怎么会做出如此不孝不义之事!
可是大公子都这么说了,大掌柜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收拾行李,打算回雍阳去说与家主听。
但走之前,他却还是有一事要去做的。
大掌柜来到了长乐巷的糕点,站在门口就要开骂:“也不知道你这妖精给我们家大公子灌了什么迷——”
迷魂汤还没说完,大掌柜已经被人带走了。
皎皎目瞪口呆地看着辛工带着几个人出现,捂着大掌柜的嘴巴,就要把人拖走。
辛工歉然道:“这事情我会处理好的,请夫人和皎皎姑娘不必担心。”
他能来得如此及时,显然是牧原早已对大掌柜有所防备。
芸娘愣了愣:“没事……辛工,你忙你的就好。”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但却没一人去找守卫帮大掌柜。一则是这事其实也算他家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二则这大掌柜在祈水郡的这一个月趾高气扬,看不惯他的大有人在,此刻见了他憋屈,大家都在看笑话。
众目睽睽之下受此屈辱,大掌柜再也待不住,第二日就收拾了行李,灰溜溜地回去雍阳。
在大掌柜离开的几日后,牧原再度来了皎皎家的糕点铺。
这回他买了糕点没立刻离开,而是含笑问芸娘:“不知道我可否借用您一会儿的时间?”
他来祈水郡将近一年,第一次问出这么直接的问题。
芸娘想起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犹豫片刻,还是同皎皎说道:“娘先出去一会儿,你在这里乖乖待着。”
皎皎茫茫然看着她娘同牧原离开。
她坐在柜台后,看着他们离开,背影登对,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这个时间点没人来买糕点,她双手撑着下巴,低头看着地上石板的裂缝,怔怔然出神。
书也读不进。
芸娘这回真的同牧原谈了许久。
不知道牧原同她说了什么,一个时辰后,她回来时,眼眶是红的,看见皎皎就流下眼泪。
牧原没有跟着再进来,或许是先走了。
皎皎一见她娘的眼泪,自己的泪水也霎时间掉下来。她不知道芸娘为什么哭,但她总是见不得芸娘哭的。
于是她噙着眼泪问芸娘:“娘,是谁欺负你了吗?”
她捏起拳头:“是牧原欺负你了吗?我去教训他!”
芸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笑着笑着又带了泪。
她把皎皎抱在怀里,哽咽道:“皎皎,对不起,没保护好你。”
皎皎是晚上同芸娘睡觉的时候,才知道芸娘白日为什么哭的。
“是不是有很多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你?”
她抱着皎皎,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着颤,但又死死地咬紧牙关,恨道:“那群顽童,是不是喊过你……喊过你……”
野种两个字,她说得泣不成声。
这都是过去多少日子的事情了。
皎皎去擦她眼泪,软声解释:“娘,那群骂我的都被我打回去了,后来荆南枝来了,那群人更加不会惹我了。”
她笑:“娘,我厉害着呢,别人欺负不了我的。”
芸娘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沉默不语。
她想,闭上了嘴,那些人心里便不真的那么想了么?
又忍不住伤神:没爹的孩子,是不是真的会一直被欺负?
几天后,当芸娘说要与牧原成亲时,皎皎心里竟然是出奇的平静。
她笑嘻嘻地一把抱住了芸娘的腰:“哇,我居然还有能参加娘亲的婚礼的一天!娘您一定要幸福呀!”
只有荆南枝看见了她转过身时眼眶里盈满的泪。
晚间的时候,芸娘在屋内绣花,皎皎坐在屋外的秋千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静默站立,没有劝她别哭,只是很安静地陪着她,等她哭了一阵子,才问:“不舍得?”
皎皎抽抽噎噎:“我不是舍不得……我只是觉得难过。她之前不想成亲是为了我,如今想成亲又是为了我。她不知道的,我一点都不在意被喊野种,嫁不出去又怎么样,我从来不在意的。可我知道她在意。她只是怕我被欺负。”
她哭着哭着自己卸了力气,近乎赌气道:“我才不需要她保护!我要保护她!这里一点都不安生,到处都是战乱,她一直不容易,没我保护怎么办……”
泪水盈满了她长长的眼睫,几乎悬挂不住,摇摇欲坠。
荆南枝伸手,拂去那欲掉不掉的泪珠。
他的指尖是冷的,她的泪珠却是滚热的。一路从指尖烫到了他心里。他觉得自己的肌肤被风吹得有些凉,但血液应当是温度不低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这样,除了皎皎。
许久之后,荆南枝才出了声。
他轻声道:“皎皎,我帮你。”平静的眼眸泛起点点涟漪,无人知道他心底是下了何等的决心:“你要保护你娘,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