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月亮却才出来,不甚暗淡,柔柔的,华灯高楼间望去,恍惚觉得仍在故里。
好不容易跑到唐人街附近,自然去吃了久违的中餐。店里厨师是个陕西人,已经移民过来了,看见华人面孔也没上什么推荐菜单,说了几样自己的拿手菜,他们点好就坐下了。
这家美式中餐店主要是走外卖,店里没有多少人,但装修得还不错,至少挺干净的。座椅边都是标准的中国符号,熊猫、中国结、大红灯笼。江笋还看见松木供桌上悬放着几块古镜,她看见镜子里自己不甚清晰的脸,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微微笑着,赶忙正一正脸色。
风沙沙地吹过门前的矮竹子,短暂掠过,又跑远了。
江笋心里一时又是暗暗的喜悦,一时又在唾弃自己的喜悦。觉得自己这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非常不要脸面。
矛盾着也不敢看他,自然不会主动说些什么。陈易正在想话从何说起,所以这两人之间陷入了难言的沉默中。
他们坐在最里面的小包间,过一会儿就端上来海碗装的陕西大碗鱼、东坡茄子和葱爆羊肉。
为了配合装修的古韵,店里的灯光也昏黄色,晕出一片淡淡的影子。
陈易不曾想过,有一天要把所有的委屈和隐情都讲出来。他从来不曾幻想过,有一天要把自己经历过的寒夜放心完整地讲给另一个人听,在最狂妄的梦里也没有想过。
这么累累的伤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怎么再给旁人说起呢?
但真的要说出来,却又出乎意料的轻易。轻飘飘的,明明只是几年前的事情,但仿佛隔了半个世纪在讲他人的悲喜。
江笋越听越沉默,听得脸色发白。看着他垂下的目光,厚沉沉的,却带着几分暖意,仿佛经历那么多,只为了坐在这里和她说起,也是甘心的。
“……我当时只想着,我是逃不了这责任的。但是你,你不该陪着我去受苦,你父母娇宠你长大,不是为了交到我手上磋磨的。”
“说起这些,也不是为了博同情或是用愧疚胁迫你,只是想告诉你,你是个好姑娘,一直都是,我知道。”
江笋冒失地起身:“我……去下卫生间。”语罢也不敢看他,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不知怎么到了卫生间的大镜子前,照样也是空无一人,她才终于哭出来了。她不敢当着陈易的面哭,因为他说话的腔调那么轻松,江笋觉得自己哭出来简直在侮辱他。
她觉得自己内里空荡荡的,像是被蛀空的坏牙,内里全没了,风一吹,从里往外泛着酸的痛。
厨房的烟火气透过来一点点,和洗手液的工业香精掺杂在一起,奇异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想把整个人翻出来,全部敲碎,血肉牙齿再捏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哭陈易?哭自己?抑或是哭命运难测?
好不容易又像原来那样坐回去,菜已经上齐了。陈易只看过来一眼,江笋就知道他发现自己哭了。
但他顿了顿,并没有说出来。
江笋知道他的自尊心强到要灼伤自己的地步。
陈易非常确定,江笋曾经非常非常喜欢他。她看见喜欢的东西时眼里有光,很快乐的光,而且喜欢一直看着,越看越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