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MS.18(2 / 2)帕格尼尼小姐首页

或许是为了避免虚弱的身体受凉吧,阿默尔是这样想的。她决定,为了迁就帕格尼尼,今天把散步改成漫步吧。

马车在灯笼塔不远处停下。阿默尔将帕格尼尼扶下车后,有些意外父亲的选择。

热那亚能适合病人放松的地方虽不算多,但不至于一挑就来最醒目的地标地。

看来,还是被父亲“关照”了呢。

“走吧,阿默,我虽不确定自己现在能走多远,但和你一起爬上这座塔,应该是没问题的。”

帕格尼尼微笑着看着女儿。他没再多说别的话,抬手轻轻指向灯塔的入口。

阿默尔拍拍父亲的背,牵着他外套的后摆,跟着他一起踏上阶梯。

这是父女的默契。

它意味着,前段时间的不愉快,一笔勾销。

……

小姑娘畅快地趴在塔台上吹着风,她虚弱的老父亲就在身后一边笑着一边调整呼吸。

高塔上的视野很好,阳光与风恰到好处,舒服得给人一枚枕头,就能席地安睡在天幕下。

他们没有说话。

海浪起落混合海鸟的呕鸣,组成一串惬意的白噪音。

“我从知道你喜欢灯塔那天起,就一直想带你来这看看了。可惜现在还不是最美的时候……”

帕格尼尼望着女儿的背影,轻声开口。

“那就等下次——它最美的时候,你刚好好了,我们再来看一次。”

小姑娘扭过头,自然地递出邀约。

男人笑笑,没有回答。

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慢慢脱下外套,解开衬衣的袖扣,颤抖着将手臂露出来。

他的手臂仿佛失去了活力,像一片被过度汲取养分的土地,上面遍布着红白斑驳的、疾厄之花。

原本神灵驻扎的音乐大师的手,此刻像染上最恶毒的诅咒般,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爸爸,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姑娘差点没站稳,她拉过父亲的手,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帕格尼尼笑了:“看到这么恶心的东西……阿默,你难道不该第一时间推开我吗?”

阿默尔大声呵斥:“说什么呢,尼科罗·帕格尼尼,你是我父亲,我怎么可能推开你!”

“哇哦,这可真是——”他别过头,单手蒙上眼说,“灯塔上的风真大啊,我眼睛都要睁不开、看不清啦……”

“你问我这是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说实在的,阿默,我身上的这些东西,我也不知它该叫什么,究竟是哪一天就在我身上扎根了。”

“我只知道,英国人和意大利人会叫它‘高卢病’或‘法国病’;法国人就叫它‘那不勒斯病’或‘西班牙病’;波兰人说这是‘俄国病’,土耳其人就用‘基督徒病’给它命名……”

他顿了顿,继续缓缓讲述。

“你看,所有人都嫌恶它,不想和它又一丝一毫的关系,以至于要把最讨厌的人事和它关联,那样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再一次撇清和它的关联……”

“虽然我也想过类似‘为什么是我’之类的话,但我并不无辜——我是说,一切都是我的选择不是吗。比如去喝酒,就要付钱,想听音乐会,就得买票……”

帕格尼尼的眼神飘远,明明在笑,却无望又惨淡。

“纵情声色、及时行乐,阿默,爸爸曾比任何人都放浪形骸——早先因为苦怕了,等我拥抱成功时,就格外喜欢挥霍。时间、金钱、精力……是时候该我付出代价了。”

“是‘西菲勒斯’——是梅毒(Syphilis)对吗……”

“西菲勒斯?原来在阿默的记忆里,我这糟糕的病症,竟然有个如此浪漫的诗歌般的名字呢。”

“爸爸,不要打岔,这是梅毒——”

“嗨,知道了。生病了,我会好好看医生的。吃药治疗,我会好的。”

小姑娘的焦急和男人的随性对比鲜明。

“要怎么治、怎么好?是放血还是洒圣水?或者直接给你用水银?爸爸,这不是医疗,是另一种野蛮且合法的杀人啊!”

她再也控制不住,眼睛里的水珠太烫了,就滚下来了。

“那阿默告诉我,这个时代我这样的病人,又要怎么求活呢?”

“怎么可以这样……那多折磨多痛啊……”

“我不想就此生疮、腐烂死去——我还没有看到阿默长大成人,我还没有和另一个帕格尼尼同台演出,我还想带你去很多地方……我不会停在这里的。”

帕格尼尼看向女儿,眼中无悲无喜,只有坚定。

“阿默,相信我,爸爸超能忍的——放心吧,痛苦永远不敢和我比耐力。”

傻瓜。

混蛋。

我永远信任你。

可我怎么能放心得下。

那天,热那亚的灯笼塔上,阿默尔的哭声,连冲击海岸的浪涛都压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