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MS.1(2 / 2)帕格尼尼小姐首页

心血来潮的少女翻过铁围栏,只用两只手肘固定身体,挂在这座和十米跳台差不多的小灯塔上——反正她会水,就算兴致来了,疯狂到跳一次海,也没什么问题。

和泰坦尼克号上的露丝站在船头一样,感受完全不一样的海风拂面,唯一的区别是身后没有让她能张开双臂的杰克。

十几年的回忆如同海浪般涌来,都和吉他有关,和他有关。

少女萌动的所有旖旎,都开满紫色的桔梗花。

她笑着闭上眼睛。

等今夜过去,一切都是新的。

背后,才喝空的纸杯被风吹倒,在塔台上轱辘划了半圈。

无法察觉的力尽松懈,思绪远去,言语失声,黑色的裙角似海鸥展翅的翼尖,在海上掠起一团玉白。

坠落。

水花绽放随即又枯萎,海面重归宁静,一切了无痕迹。

海鸟在灯塔周围盘旋不散,反常地缄默不鸣。

霞与墨色再一次交汇在空中,天边最后一丝夕阳的光辉也消沉下去——

仿若一声,贾努阿的叹息。

*

1814年,意大利,热那亚。

黎明前夜。

天象异常。明明已是二月的尾巴,分属地中海气候的热那亚却气温骤降。原本温和的冬雨,眨眼间变成纷飞的雪花。

小巷的尽头,隐约有影子在踉跄穿行。

黑影步履轻浮,幸亏能时不时伸手借着两边老旧的墙体力扶正身体,这才避免和脚下寒铁般的石板来个亲密接触。

等它蹒跚着趟过狭窄的巷弄,开阔地的冷风立即送上刺骨一击。

雪花被冬风当做礼物灌进领口,接触皮肤的瞬间,便被高热的体温烫成一抹水痕。

黑影站在岔路口,猛地合拢衣衫,哆嗦着向夜空抬起头。

灯笼塔的光柱划过夜空,连雪落下来都是亮的。尽管黑影佝缩着身子,并不难辨认其高挑的男性身姿。

一位醉酒的回家男子,在冬夜的热那亚小巷里出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男人卷曲的黑发杂乱地顺着抬头动作垂在脸颊边,一双迷离的眼散懒地睨着空中的□□灵。他的整张脸不再年轻,构筑面部的线条仿佛蕴藏着许多故事。不知究竟在酒馆灌下多少杯,他颧骨高地上正晕染着鲜艳的潮红。

一大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上。再次直面冰雪刺激,连他眼底的醉意都冲淡不少。

“哟,下雪了。”

男人摆摆头,恢复些许神智,开始扫视四周,确定方位。

夜间巷弄里的能见度不高,只看四周被海风侵蚀剥落得略显不堪的墙体,轻易就判断出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霉斑和腐朽的腥味在清醒过来的感官下无从遁逃,来路上下行不到几步就塌陷的台阶里积聚着不知来路的污垢,破败的窗台上百叶缺根少横……

骨子里的熟悉,令他几乎不需要用眼睛看清,就能知道被隐藏在夜色下的部分。

男人慢慢站直,酒气和思绪一起在脑中翻腾出一片晕眩。

破败不堪的屋舍绝不与他相称,但这份该死的既视感又是从那蹦出来的?

远处,海浪拍打两道防波堤的声音根本逃不脱他敏锐的耳朵——

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里。”

他嘴角溢出几分嗤笑,站直的身体瞬间被散漫侵蚀,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懒洋洋的味道,只有黑色的眼眸里满布冰寒。

戒尺、皮鞭,小提琴、曼陀林,咒骂、哭喊……

早已远去的记忆再次顺着尾椎骨,和着远处海浪冲击声又一点一点浮现。

远离这片禁地几十年了,不想一次酗酒,还要为锁在身体里回家的恐惧买单。

谁会知道呢?

在意大利声名远播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只能在深夜买醉?

谁会了解呢?

提琴大师就出生在这片贫民窟里。

谁会在意呢?

他的过去,或许不如一只耍马戏的猢狲。

舞台上从不知手抖为何物的提琴大师,此刻也只能用嵌在双臂斗篷上深深地指痕,来强迫性终止指尖的颤动。

来自灵魂深处的灰色战栗要如何压下,又要怎么做才能修补心口的伤疤?

或许是酒精的错,让帕格尼尼阴差阳错地来到故地,撞开落满灰尘的记忆匣子。愤恨、羞耻与不堪,在醉酒的作用下,激化成眼球里的血丝。

一改先前的散懒,他是僵硬的。表面不起波澜,内心却是海啸。

在帕格尼尼萌生逃离故乡念头的前一秒,那双挑剔万千音符声响的敏锐耳朵,在纷乱的海浪拍岸声里,捕捉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顺着声音的方向,他在年幼时曾住过的屋子墙角,寻见一团小小的襁褓。

帕格尼尼本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独居已久的他甚至连情感都称得上淡漠,就更别提什么泛滥的同情心。

人生在世,各自有各自的不幸。拯救什么的,还是交给上帝去做。

他扭过身子,准备离开苦难之地。

婴儿又哭了一声。

他咒骂一句,收回决绝的步子。

“这该死的酒!”

懊恼的音乐大师终究还是抱起了襁褓。

大抵是骤降的温度和飘雪,女婴的小脸冻得通红,这才本能地哭泣着自救。

帕格尼尼瞪了孩子半晌,直到她哭声变调,才慌乱地打开斗篷,以极其生疏甚至算得上木愣的方式把她圈在怀里。

女婴很乖,接触到热源的瞬间就不哭了。她连眼睛都没睁,咯咯笑几声就又安静入睡。

帕格尼尼像尊雕像般愣在那。

他看着怀里和幼猫没啥两样的一团,酒瞬间全醒了。

……

帕格尼尼打着哈欠醒来的时候,正巧对上怀里孩子乌溜溜的眼睛。天色渐白,抱着女婴在墙角蹲了几小时的他,腿脚手臂有些说不出的麻木和酸痛。

他没离开弃婴点,想着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好歹要给人家父母后悔的时间。再不济等天亮依旧不见人来,再往附近修道院里送一送就行。

没有记忆是好的,不会记得被遗弃、不被疼爱。

等到真正能理解的时候,心脏早就强大到足够接受命运的安排。

帕格尼尼盯着小小的婴孩,看着天色换算时间,留给她“幸运”的时间不多了。

女婴不哭不闹,就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笑。

“无忧无虑的小傻瓜。”

他伸出手指轻轻戳着她的小脸,软软的,和打发好的绵密奶油一样。

婴孩本能地驱动脑袋,张开嘴去追逐指尖。

“小家伙,你可真会挑,这是我全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了——”帕格尼尼笑着继续逗弄女婴,“可惜,不是吃的哦。”

他拿开手指。

女婴许是饿着了,瞬间委屈,抽泣两声,准备大哭。

帕格尼尼慌了,连忙把她举起来。

“别哭——小家伙,你看,太阳出来了!”

他把她举过头顶,刚好碰上海上日出。

不知是因举高高的快乐,还是看见艳丽红色在海面升起的新奇,婴孩竟然忘记哭泣,又笑出声来。

灯笼塔的光线早已熄灭。

当阳光回归世间,迷茫不再,处处都是灯塔。

裹着女婴的襁褓倏然松散开。

晨间的海风还是冷的。帕格尼尼怕孩子着凉,赶紧又把她抱回怀里。

能在小提琴上玩弄各种炫目技巧的手,此时愚笨得像块木头。他尝试了好几次,怎么也不能把襁褓恢复原样。

小提琴大师屏住呼吸盯着那根被他系得歪歪斜斜的布带蝴蝶结,婴孩单纯且本能的呵笑,倒让他霎时间有些脸热。

照顾人类幼崽,这可是他过去三十来年间从未接触过的事!

——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PA……”

女婴笑着望着他,黝黑的眼珠像镜子一样,倒映出帕格尼尼那张并不讨喜的脸。

那双眼睛不带任何异色,像看唯一世界般跟他说着话。

“帕?你想说什么呢?哈,小鬼,你不会猜到我是谁了吧?”

“PA……PA……”

婴孩无意义的发声,似呓语,巧合得刚刚对应上某种呼唤。

她的小手从松散的襁褓里伸出来,幼嫩的手碰上帕格尼尼高耸的鹰钩鼻,瘦削的脸颊以及两片薄唇。

傻傻地,连眼睛都在笑。

无法言语的触碰。

都说拥抱有着魔力,能够慰藉痛苦;但没有人告诉过他,婴儿的手指也有魔法,似乎能填平所有的灰色沟壑,触动他几欲落下泪来。

帕格尼尼刹那间仿佛听见最干净纯洁的泛音,那声音不存在于提琴的四根弦上,它像个幻梦,却又如此真实。

冥冥中走失的那部分灵魂又回来了;

心脏里缺失的小角落又被补全了;

空荡的高脚杯里再次填满生命的佳酿。

他此刻才发现,女婴有着和他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颜色的眼睛。

他们是两个极端——早已枯涸的人生和新生的一张白纸,要交叠在一起才能圆满。

或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

帕格尼尼听见了胸腔里,心脏再一次有力的跳动声。

无法否认,婴孩纯净的眼中,倒映着他无处藏匿的真实。

世人在他身上搜寻帕格尼尼,小家伙看到的只有尼科罗本身。

他以贴面的方式珍重地再次抱起她。

“宝贝,爸爸(Papà)[5]带你回家。”

……

一周之后,二月二十七日[6]。

教堂里的受洗名单上多了个名字:Amore Paganini。

阿默尔·帕格尼尼。

——尼科罗·帕格尼尼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