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他那满不在乎的语气,彻底激怒了项天歌。
“‘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项天歌压抑着怒火,重复那句话,“五工大是多好的学校,多少人挤破脑袋也进不去。张启明招直博,两年也招不了一个。全中国学半导体的,多少人头悬梁锥刺骨想考他的博士。这样珍贵的机会,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游戏?你轻而易举地抢走别人的名额,然后随手丢开?项天河,你很得意?”
项天河忽然低下身来。他轻轻一推眼镜,目光穿透镜片,如此清晰地审视她。再然后,项天河伸出两个手指,突然勾出了她的下巴。
“你这是在为项天歌,打抱不平?”
项天歌一巴掌拍掉那只手。
“我这是为所有学半导体的人打抱不平!”项天歌义正严辞,“五工大微电子系在每个省招生名额就这么多。你有没有想过,你占一个名额,就有一个本来想学半导体的孩子,被你这么挤下去?你这是在浪费中国最顶级的教育资源!”
“你要是为这打抱不平,那真是大可不必。五工大微电子系,一年招两百个学生,有几个毕业还在干半导体?”他低头,将创可贴按在中指的伤口上,轻轻抚平,嘴角轻轻勾起,“更何况……你那个老板,本科四年,硕士三年博士五年,一共十二年——他占用十二年最顶级的教学资源,到头来还不是炒股。半导体随便一个实验,就要花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随便一台设备,就要几亿几十亿。如果占个直博名额,就是浪费资源;那么一个坑占十二年,最后改了行却还一事无成——你来说说,这算什么呢?暴殄天物,浪费国家资源吗?”
项天歌如遭雷轰。
项天河又将创可贴按在拇指伤口上,声音轻清道:“你问我为什么读了一年不读了。我本来对工科也没有多大的热爱——你看,我穷怕了,知道穷人不配有尊严。我从小到大,唯一关心的事就是挣钱。我本来是想报五工大经济学院的,只是填志愿的时候,看到项天歌填了工学院微电子系,我就故意换了志愿。”
他们聊到这儿,忽然飘过来一个氢气球。一个小孩追着气球跑了过来。眼看氢气球就要飘出露台,项天河轻轻一揪,揪住了。
他对着氢气球,忽然出了神。
小孩追过来,大声说:“快还我气球!”
紧接着有个女人跟过来,连忙道歉说:“先生,不好意思……”
“没关系。”项天河说,把氢气球还给小孩。
两处伤口都掩上了。项天河顺手牵过项天歌跟前,那杯她碰也没碰的威士忌,递到唇边喝了一口。
接着慢悠悠地说:“初二那次化学竞赛,我就比他低两分。他一等奖,我只有二等奖。那道选择题,我到现在还记得。‘以下哪一项被称为‘太阳元素’,并被广泛用作填充气体?A.氢气。B.氦气。’我选了A,答案却是B。就因为这道题,他进了理科实验班,我没进。他讥笑我整整三年。
“这样的事情,从小到大,实在太多。他一向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没人比得过他。高中以前,我的确没他厉害。但是后来,他跟人打架进了少管所。少管所出来,我们一起参加高考。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输给他。高考,我全省排名第五,他两百名往后。我就是想膈应他。他不是填了微电子系吗?我也跟着填。大学四年,一直都是我第一,他第二。我报了直博,他当然就没办法,只能考研。”
他说到这儿,杯子里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只剩冰块卡在杯底。
“那你可能就要问,为什么我总是要跟他抢。抢他的第一,抢他的名额,抢他的风头。”项天歌摇晃着杯中的冰块,脸上的笑容渐渐明显,“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有趣啊!看着他想要却得不到的模样,看着他春风得意,然后一朝马失前蹄、恼羞成怒的模样。哈哈哈,是不是很有趣?
“但是,话又说回来,项项,你不觉得我其实是在帮他吗?他读这个微电子,一读就是12年,占用了最顶级的科研资源,他又做出了什么呢?除了那几篇装点履历、实则毫无用处的论文,除了张启明让给他的几篇一作,他又留下了什么呢?我改行金融的时候被他鄙视,可是到头来,他不也一样来了公募吗?要不是有我在前开路,他又怎么能这么快东山再起,重新找到人生方向?你说,你这个老板,是不是应该感谢我啊?”
项天歌呆若木鸡。
喉间涌上一股热流。一刹那间,视线全然地模糊了。
黄浦江上的风,从来没有像这一刻的刺骨。那风扑打着她的面颊,吹拂起她的长发。她却没有眨一眨眼睛。
项天歌以前以为,项天河离家而去,是因为这个家曾经不够温暖。
但现在她知道,他从来没把这个家,当作家。
如果说曾经,项天歌的心中怀有对这个弟弟的一点点,连他自己也不承认的愧疚,那么,到此刻,这愧疚已然一扫而空。
项天歌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她的眼睛是湿的,但脸上却忽然笑了。
“是,是要感谢你,”她说,“感谢你让我看清,你就是个人、渣。”
她说完那句话,便拿起外套,便朝酒吧外面走去。
项天河坐在座位上,笑容凝固在脸上,如冰凉的霜花。有一缕乌发拂过他面颊。项天歌从他身边掠过,没有停留,飞快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