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
苦苦念了一夜才见到沈谦光,沈灵霜一下子红了眼扑上来。这可是活生生,总会护着她的阿兄,而不是那个感染时疫,被装在单薄棺木拉回的冷冰冰的尸体!
她拉紧沈谦光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谦光见状,白净脸庞气得通红,笨拙地拍着小娘子的背,“小妹别哭,你只管说,他到底是怎么欺负你了?我自管替你出头便是!”边说边怒气冲冲地瞪着阶下的赵元璟。
他自幼身子不好被阿耶送去佛寺修行,骨肉分离十余年,就这么一个妹妹还没能好好护着她长大,心里本就愧疚,绝不可能坐视她受半分委屈!他握紧麈尾,简直想敲掉欺负妹妹之人的狗头。
沈灵霜其实只是喜极而泣到说不出话,见沈谦光还要动手,连忙拦住兄长的手,生怕赵元璟真的被他激怒。
“我没事,阿兄,”她擦擦眼泪,露出个笑,“是我从小没有离开过家,有些不习惯。”
沈谦光半信半疑,但见她擦擦眼泪恢复如常,轻咳一声,冲着赵元璟随意拱了拱手,脸色敷衍。
“我是个性急的人,所看重者,唯至亲二三,也是见小妹受辱归府一时气急,还望元璟勿要与我计较。”
赵元璟观察半晌,这才确定灵霜的确不知她这位便宜兄长的真实身份,压下心里转过的百般念头,扬袖一揖,敛眉温和地做足了礼数,“还请沈兄放心,我绝不会亏待灵霜。”
沈谦光略显倨傲地打量下这个素来看不顺眼的妹夫,心中冷嗤一声。
他打心眼里就瞧不上赵元璟。出身低的寒族郎君多了去了,也没几个跟赵元璟似的,既受了他沈家的恩惠,还成天冷着个脸,自视清高,看着就令人生厌。但架不住妹妹就喜欢他,一意孤行要嫁。
好在这小子出身低微,是个沈家能拿捏得住的。
他不情不愿地做出个请的手势。
沈灵霜见两人勉强讲和,憋着的一口气才松开。赵元璟将来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可不敢让沈家得罪赵元璟太狠。
好在两人现下面上是一派和气,赵元璟被沈谦光领去见了沈怀原,沈灵霜则在月洞门外与他们分开自己去看望小崔氏。
看来在外时还是不能表现得对赵元璟太过不满,她心里想着,忍不住又回头望向远去的兄长身影,恍惚又是前世满目刺眼的白,她眼里一酸,却又马上忍住。
“娘子?”阿春茫然问。
“没什么,都过去了。”
沈灵霜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对婢女亦是对自己说。
她加快脚步,迫不及待想去看望小崔氏。
仔细论起来,沈府现在的主母小崔氏,并不是沈灵霜的生身母亲,而是她的生母大崔氏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早些年,女帝渐渐年老昏聩,信任面首娈臣的时候,女帝曾经的心腹、沈府的话事人,也即是沈灵霜的祖父预见大厦将倾,就打算与女帝割席,转投宗室麾下。
为此,他逼沈怀原与大崔氏和离,想为他另娶宗室女。
恰好崔氏一族才因得罪女帝宠臣被流放,自然没法为出嫁女做主。彼时大崔氏身怀六甲,即将临产,家族陡然败落,丈夫却被公爹支走,一人留在府内独木难支,惊惶之下,竟是提前发作,生下沈灵霜就去了。
沈怀原青年丧妻痛极悲极,又被逼着相看,一怒之下竟是使了法子将本该流放途中的小崔氏强硬接回府中,抱了个婴孩回来公然宣称这是自己的庶长子沈谦光,是小崔氏与他早年相好的私生子。
沈灵霜的祖父打了也骂了,但独子一意孤行,甚至因发妻病亡隐隐有癫狂之态,也只得随他去了。
沈灵霜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姨母就是她的亲阿娘,渐渐知事后听到风言风语,还哭了好一场。
既然姨母早就跟阿耶偷偷生了阿兄,那做什么阿耶还会娶阿娘生下自己呢?自己的阿娘又到哪里去了呢?
小小的灵霜想不明白,偷偷跑出来想去找自己的亲阿娘。她被花圃假山里卡住,蚊子咬了一身红包,仍倔强地不肯哭出声让到处找她的仆婢发现。
还是小崔氏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又笑又气地把小哭包从假山里抱出来,叫人烧了一大盆的艾草汤,亲手地替她擦洗,一点点将那些旧事讲给小哭包听。
那时崔家因为触怒女帝,元气大伤,她原本定下的婚事也被退掉,流放路上的官家女子大多熬不过去。沈怀原娶她,一则为与灵霜的祖父置气,二来则是看在灵霜生母的份上,给她一个庇护之所。至于沈谦光,应当是沈怀原之前的通房所出,一直养着庄子上没抱回的。
小灵霜饿了半日,被姨母抱在怀里搂着疼着,还被喂了甜蜜蜜的酪浆,很快就趴在姨母膝盖上睡熟了。
梦里暖暖的,香香的,是真正疼爱她的母亲的味道。她后来再没有提过这些,只把小崔氏当成自己亲生的阿娘敬着爱着。
沈灵霜的心神回笼,定睛一看,自己已经到了小崔氏的居所廊下。
想到前世轨迹里姨母会在三月后故去,她忽然有些近乡情怯,不敢进屋。
小崔氏喜欢素白芬芳的花草,廊下庭中的花圃被分割整齐,分门别类栽种了牡丹,茉莉、玉兰、晚香玉,荼靡等。每每春末夏初,馥郁香气就会氤氲满整个院落。
可惜这会秋风萧瑟,枝上连绿叶都凋零殆尽,看上去很有几分寥落,甚至风中还掺杂着几丝药的苦涩味。廊下的婢女一排们都垂手拱立,大气都不敢出,各个神色庄重。
沈灵霜正站在廊下出神,小崔氏已经在屋里问,“是灵霜回来了吗?”
沈灵霜努力弯出个笑模样,才走进去,熟门熟路地伏到小崔氏膝上,仰头望着她眼巴巴的,“阿娘,是我回来了。”
“都嫁了人做了新妇了,还是没规没矩的!”
小崔氏膝上盖着羊绒毯坐在支摘窗下的拔步床上,用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常年板着的脸上却分明是带点笑的。
她嫁到沈家多年,膝下一儿半女也无,对着这个亲外甥女,名义上的女儿,自然是百般宠爱。
小崔氏摸摸沈灵霜的发顶,上上下下都打量过才放下悬了一夜的心。
“怎么今日就回来了?平白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是跟姑爷闹了不欢喜,回来找我诉苦的。”
沈灵霜心里憋住一口气,想将自己和离的打算说出来,可看着小崔氏笑盈盈的眼,那些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眼眶发酸,故意皱皱鼻子,娇嗔道,“阿娘不是不喜欢三郎么,怎么倒为他说起好话来。”
小崔氏把手边早早备好的小食端给她,仪态端庄地掩唇轻咳,“我与你的阿耶没什么感情,不过相敬如宾罢了。但身为女子,又有哪个不盼着与心爱之人恩爱情笃的呢?阿娘总是盼着,有朝一日你能嫁得一心人,与他白首不相离。我从前不喜赵郎君,是因着他太过傲气,虽言语不多却处处锋芒毕露,瞧着不是个会疼人的。但你既喜欢,他又肯来求娶,说不定只是面冷心热。你们已经成婚,我再不替他说些好话,岂不是挑拨了你们小夫妻之间的感情?”
沈灵霜静静听着,听着小崔氏句句替她打算,整颗心仿佛都被泡在了温水里。
她端上一盏热茶,见小崔氏心情大好,忐忑轻声道,“那……若是我想与他和离呢?阿娘,我好像并没有那么中意他了。”
沈灵霜磕磕绊绊地试探,却不料小崔氏闻言脸色大变,嘴唇动了几下,竟是直直往后栽倒!
“主母!”
“娘子!”
婢女们扑倒床边,屋里登时乱成一片。
沈灵霜慌得脸都白了,立时叫人把府医请来。
府医诊治施针后欲言又止,把她请出屋后才委婉道,“娘子切记,万万不可再刺激夫人了……”
沈灵霜额角都是绵密冷腻的冷汗,抿紧唇点了点头。
屋内小崔氏在施针后已经醒了过来,病容消瘦地望着她,气喘吁吁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胡闹!你才嫁了人,第二日就归家要和离?”
沈灵霜心神一紧,“阿娘……”
她小心翼翼将小崔氏扶到枕上,催促婢女取了药丹来,亲自伺候着小崔氏服下。
“阿娘,药来了,您快服下。”
沈灵霜一下下地替小崔氏顺着心口,见她阖着眼神色稍缓,又伸手轻轻替她揉.捏按压着太阳穴边的位置。
“阿娘,这样好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