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路怀雍便转身离去,任由吓破胆的小厮跪在雪地里自扇巴掌,内心没有半分动容。
并非他小题大做,威远侯府如今只是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实则从手握兵权的老威远侯去世开始,威远侯府就渐渐淡出了朝堂视野,他父亲多年来只在户部领个五品闲职,始终不得重用。
正因如此,这回他好不容易靠剿除妖患的功劳在圣上面前得了脸,侯府上下才更要谨言慎行,不能给旁人落下把柄。
尤其是涉及宫中……路怀雍又想起那晚的荒唐,面沉如水。
不管太子对他抱有何种心思,他都不能再与其牵扯不清,这是为了威远侯府,也亦是出于他自身的骄傲。
可能换做某些没骨气的会觉得这是天大的造化,但他路怀雍文韬武略皆是同辈翘楚,凭借自身本领便可为威远侯府挣来荣耀,何需做那种折腰媚上之事?
想着,他更觉得自己夜夜的旖旎梦境是中了算计,但越是这般,他就越要恪守本心,不能中了这等下作手段。
……
宫内,贺晃川并不知道路怀雍的铮铮铁骨,他从凉州回来也有些时日了,今日成烈帝赐给他的休沐彻底结束,到了该上朝的时候。
此刻天不过蒙蒙亮,贺晃川便已起身,窗外纷飞的大雪与殿内温暖静谧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出神地望着,身侧宫女则替他整理着朝服腰带,又将发冠两边垂缨自耳后缓缓捋到胸前,突然听头顶传来贺晃川询问:“这雪下了几日了?”
“回殿下,已经三日了。”宫女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可是殿中炭火烧得太热了?奴婢这就去撤下一盆……”
“无妨。”贺晃川打断:“多洒些水就好,孤不想等杯茶都要看你们哆哆嗦嗦地端来。”
宫女感激道:“谢殿□□|恤。”
她忍不住喜上眉梢,贺晃川却随意点点头,心里还想着下雪的事。
前世好像也是这般,大雪连下数日,积雪使老树不堪重负,倒下时压塌了温泉行宫的房梁,不光打乱了成烈帝携后宫出游的计划,也牵连了监督行宫修建的官员。
但这还不算完,这场雪导致官道被封,姬岚一行入京的车马也困在途中,等抵达京城时已比预定期限晚了许多时日,同行的宁王妃也因被困风雪时患上风寒,却奈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得到及时医治,而导致落下咳疾。
——行宫倒塌,质子一行陷入风雪无人援助,这桩桩件件都让成烈帝深感面上无光,以致随后二皇子贺青崭的成年封王礼上,本就体弱的贺青崭跪接金剑听旨时体力不支,让金剑摔落在地,成烈帝竟丝毫不顾贺青崭的颜面,当场拂袖而去。
前世这些在贺晃川看来都是琐事,并未太记挂在心,直到贺青崭也被殃及池鱼,还是在如此重要的封王典礼上,贺晃川仍记得他在成烈帝走后上前扶起失魂落魄的弟弟时,他所说的话。
“大哥有什么可自责的……你是高坐明堂的贤明太子,合该放眼于江山社稷,我一个连佩剑都拿不起来的废物弟弟,怎能配得上你忧心挂怀?别说你,连我都瞧不上我自己。”
说完不再看那柄象征着皇子成年后独当一面、对他来说却遥不可及的剑,转身避开所有搀扶,踉踉跄跄地在朝臣怜悯的目光下走出大殿,从此再没出过宫门。
贺晃川见他最后一面,就是在宫变流血那日,贺青崭化龙现身与他决战,在给他腰侧留下终身不能愈合的咬痕后,才断了气息。
思及这些往事,贺晃川徐徐吐出口浊气,或许有些事端,真的是他用心些便可避免。
……
盛朝制度是五日一朝,算上成烈帝赐给贺晃川的七日休沐,他已经近半月未曾上朝了。
前世贺晃川可没有这般安逸,他为凉州蝗灾起因而心焦,还未等七日休满,也顾不上得知真相的路怀雍跟他耍脾气,便匆匆上朝请奏成烈帝推行霈泽庙,惹得原要夸赞他凉州功绩的成烈帝甚为不满,群臣也跟着吵得不可开交。
现在想想,实在多此一举。
如今站在百官队列当中,叩拜过后,贺晃川便立在一旁气定神闲地保持着沉默,听着成烈帝大肆夸奖他的功劳,听着群臣跟随附和,对他不吝溢美之词……内心却已再无前世年少时的自豪与成就感。
当了十多年皇帝再回来,比起这些虚的,贺晃川更希望在他要推行什么新的政令时,这些人能利索痛快地应一声“是”。
好不容易等成烈帝夸完、群臣上奏四海升平的环节过后,百无聊赖的贺晃川终于等来成烈帝垂首慈爱地询问他要什么奖赏。
“谢父皇。”贺晃川按照惯例虚情假意地推辞了一番:“但儿臣为父皇分忧,为民生奔波,哪敢要什么奖赏?”
“哈哈哈哈!”成烈帝大笑:“你还有‘不敢’的时候?六岁刚学骑射便点名要朕的轩辕弓,但别说,还真叫你猎了只麂子回来!”
群臣知晓他这话名为调侃实为炫耀,又跟着夸了一通太子天资卓越种种,贺晃川本人却仍旧还是那副戒骄戒躁的沉静模样。
他以前也曾天真地以为成烈帝格外偏爱他,是父亲对孩子无条件的爱,后来才想通,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是血脉最出色、资质最优秀的龙子,完美迎合了成烈帝对皇室嫡长子的所有期待而已。
像老二贺青崭体弱多病,还有昭贵妃所出老四贺青峫健康强壮却丝毫未继承龙血,以及情况差不多的老七贺青屿,便全被成烈帝忘在脑后,甚至相较之下,贺青崭还好些,毕竟他除了体弱龙血浓厚并不低于贺晃川,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圣龙太子的人选。
“既如此,那儿臣便斗胆。”贺晃川收敛所有情绪,不疾不徐道。
成烈帝看他这个大儿子什么都顺眼,点头道:“尽管说罢。”
前世贺晃川要了路怀雍进宫做侍读,而此刻他余光瞥了眼队列中稍显紧张的威远侯,微微一笑道:“请父皇赐予儿臣温泉行宫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