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筷清脆的敲击声。
早膳在正房用,布膳的侍女都是琉璃岛带来的亲近之人,故而连翘翘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披一件家常外衣,边用饭边与雁凌霄谈起昨晚上的梦。
“稀奇得很,我好久没梦到过明月楼了。”她睃一眼雁凌霄,见他并不反感自己提及旧事,弯起眼睛,笑道,“也许是昨日遇见故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吃一只青米卷。”雁凌霄为她夹菜,“成天就吃猫食,胃口比麻雀小,硌手。”
连翘翘耳尖微红,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双手接过雁凌霄递来的珐琅小碗:“多谢世子。”
唏嘘道:“明月楼那样的地方,日子当然谈不上好。只是我运气好,受妈妈看重,才没有像其他姐姐一样十一二岁就挂上花牌,十七八岁就染上脏病,草席一裹就去了。”
“待价而沽。”雁凌霄的评价有些冷酷。
连翘翘心头发酸,但也承认他说得没错:“是啊,妈妈好好养着我,是为了将来某日卖一个好价钱。”
三千两,她想,沂王出三千两银子买下她的身契,那么她的性命就值三千两。大绍宰相的月俸不过三百贯,三千两足够支应一朝宰相一年的俸禄,如此说来也不算辱没了她。
“不过,也多亏妈妈关照,为我请女先生做西席,教我读书认字,吟诗作对。”说到这儿,连翘翘不由失笑,“可惜我不是那块料子,没能经营出才女的名头,否则身价还能往上拔一拔。倒是七娘勤学肯问,修习完顶碗的功课,她就会来寻我,跟我一起练字……”
这些时日确实没见连翘翘拿出一点琴棋书画的本事,雁凌霄蹙眉问道:“之前听闻小夫人与江南一大才子互相唱和,对答如流,怎会没有半分才华?”
“噗嗤。”连翘翘搁下茶盏,擦拭嘴角,“世子有所不知,那都是明月楼给咱们这些人抬身份的手段。世子要是去过江南,兴许还能听到以我名头传唱的词曲,但那些词,尽是妈妈出银子问考不上举人的穷秀才买的。”
雁凌霄咂舌:“亏他们算计得多。”
投下百两银子,就能一批又一批养出红袖添香、风姿绰约的花魁,可谓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惜,再多钱砸下去,竟养出你这个傻乎乎把家中底细卖得一干二净的主。”雁凌霄垂下眼眸,打量一团憨气的连翘翘。
连翘翘掩住嘴,后悔方才的莽撞。她扶一扶俏丽的双蟠髻,讪讪道:“世子爷不会因此厌了我吧?”
“不会。”雁凌霄拍一拍大腿。
连翘翘顺从如流,矮身坐到他腿上,环住脖颈,扶肩呢语道:“也是,世子殿下不缺红颜知己,缺个称心如意的小外室。”
清甜的气息笼在耳畔,雁凌霄眉头大皱:“哪来的红颜知己?谁又跟你扯了怪话?”
连翘翘默然不语,心中懊丧不已。以雁凌霄的身份,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枕边人,她不过是这几日受宠了些,居然行事娇狂起来,话没过脑子说出口一股酸味,没得惹人生厌。
雁凌霄指腹抚过她颧骨细腻的肌肤,并未追问,转而问起今日回琉璃岛前,是否要去见一次田七娘。
侍立在旁的红药福一福,接话:“奴婢把田姑娘安置在樊楼边上的青云客栈,那儿四通八达,热闹得很,街上还有防隅巡警来回巡视,连夫人可以放心。”
“劳烦姐姐了。”连翘翘把住她的小臂,冲雁凌霄一笑,“也多谢世子宽和。一会儿妾身就随红药姐姐一块去看看七娘,吃一盏茶就出城,不会耽误时辰。”
求人时就一口一个“妾身”。雁凌霄勾起嘴角,起身任她为自己披好官袍,系上玉带钩。
连翘翘动作慢条斯理,指尖时不时蹭过雁凌霄喉结,系腰带时也不忘抚过他的胸膛。
“行了,别来这套。”雁凌霄捉住她的手,腰腹发紧,不大愿意承认他会轻易被连翘翘蛊惑,“多叫几个人跟着你,早去早回。”
“哎。”连翘翘柔声答应,倚在门边看雁凌霄在前呼后拥下翻身上马。
黑衣银甲,革鞘长刀,马也是油光水滑的西域贡马,背挺得笔直,没有回过一次头。
直至世子爷的拥趸皆消失在紫苏巷口,连翘翘方才收敛笑容,揉一揉被风吹僵的脸颊,吩咐红药备车。
*
青云客栈。
田七娘坐在窗边,见楼下徐徐驶来一辆环佩叮当的香车,讥诮一笑。
她居然当真敢来!
少顷,客房门外传来小二恭敬的话音:“夫人,田姑娘就住在靠里间的上房。”
“表妹孤身一人,麻烦你们费心看顾了。”听到连翘翘柔得发腻的嗓音,田七娘咬紧牙根,谁是你表妹?
“就是这儿。”咚咚,小二敲响房门,“田姑娘可起身了?有位夫人来看您。”
吱呀,木门应声打开。
田七娘木着脸,看连翘翘冲一身素服的红药使眼色,不禁心中冷笑。
别看红药衣裳素净,可她戴的白玉镯子,插的兰花银簪,裙摆绫罗的幽幽暗纹,都不是平常富家千金能比的。王府的一介丫鬟尚且如此,那正经主子呢?
连翘翘如今伺候世子,红药把她当半个主子,百依百顺,等那冷心冷面、凶神恶煞的世子爷玩腻了,她过得恐怕还不如柴火丫头,指不定会被扫地出门呢。
思及此,田七娘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她勾住连翘翘臂弯,颔起尖尖的下巴,望向红药:“这位姐姐,可否让民女跟翘娘说几句体己话?”
红药犹疑,等连翘翘颔首同意,她才笑呵呵道:“田姑娘和连夫人久别重逢,奴婢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又为连翘翘解下斗篷:“奴婢在廊上候着,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使唤我。”
“姐姐唤小二给你上茶点,廊上冷,喝点热茶暖和身子,我说几句话就好。”连翘翘道。
红药应声去了,房门阖上,田七娘就松开挽住她的手,独自坐到榻边,抬起眼皮觑人,语气淡淡的:“翘娘,我没想过你会来。”
“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言出必行,何曾骗过你?”
虚伪!田七娘忿忿望向她如水的杏眼,恨不得当即撕开这张神飞倾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