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相接、天气回暖,外头的人都已经换上了春衫,但昭阳殿内却还燃着上好的银丝炭,阵阵热气袭来,热得殿内伺候的宫婢汗水直冒。
可躺在床上的盛纾却仍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发冷。
虽然这两日太医每每来请脉,都说些宽慰她的话,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她知道自己的病是一日沉重过一日,大限只怕就在这两日了。
“咳咳咳,玉竹。”
盛纾猛咳了几声,勉力撑起病入膏肓的身子,想要伸手去够榻边矮桌上的茶水,可刚碰到杯沿,她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她只好揪着自己的衣襟,猛喘了两口气,低声唤着在一旁打盹的宫婢。
听到盛纾那微弱的声音,正在假寐的玉竹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紧走了两步来到榻边,半蹲在盛纾跟前,拿起绢帕替她擦汗。
“公主,您什么时候醒的?外间炉上还温着药呢,奴婢这就去端给您喝。”
盛纾摇了摇头,轻轻地拉住了玉竹的衣袖,不复往日艳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渴了,去给我把茶水拿过来吧。”
玉竹见盛纾的嘴角都已经起干皮了,赶紧给她沏了热茶,服侍她喝下。
可盛纾喝过几口后,却又猛地吐了出来,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
玉竹急得直掉眼泪,手忙脚乱地给盛纾擦着嘴角和衣襟上的水渍,带着哭腔地说道:“公主别急,奴婢这就去端药。”
“不必去了,喝了也没用。”
玉竹一听她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公主,您别胡说,喝了药就会好的。”
盛纾看着这个待她一向赤诚的婢女,听到她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公主”,心底升起了无限的悲苦。
在外人看来,她是南诏御封的朝瑰公主萧霁月,是大周太子慕容澈的侧妃。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不过是一个被南诏当成细作培养长大、最后代替南诏真正的公主来大周和亲的孤女。
她叫盛纾,不叫什么萧霁月。
不过兴许盛纾也不是她的真名,毕竟她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有真名?
多可笑,这一辈子临了临了,她连自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玉竹见盛纾笑着笑着就哭了,心里恐慌更甚,她抬手给盛纾擦眼泪,哽咽着说道:“公主,您可不能不喝药呀,过几日太子殿下就要回京了,看到您这样,殿下得多心疼啊。”
盛纾先是一怔,随后嘴角牵起一个嘲讽的笑,慕容澈会心疼她?
这话放在十日前,她相信。可放到现在,她只觉得讥讽至极。
盛纾想起自己幼时,养母对她动辄打骂,大冬天的也让她去河边洗衣裳,她一双手冻得通红,却不敢不听养母的话。
可有一日养母却破天荒地给她买了新衣裳,带她去了县里的集市。
那日她欢喜极了,以为是养母良心发现,她以后不会再过上挨冻受饿的日子了。
可谁知,养母给她添置新衣裳,不过是为了带她去县里的勾栏,以求卖个好价钱。
那日,她看清了养母的虚情假意。
当然,勾栏最后没有进,她被一个穿金戴银的夫人买走了。那夫人带她回去,不仅不曾短她吃穿,甚至让她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以为自己否极泰来了。
可谁知,那夫人是为了把她训练成魅惑男人的细作,为南诏卖命。
她就这么被送来了大周,以朝瑰公主萧霁月的名头做了慕容澈的侧妃。
慕容澈是盛纾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旁人说他阴晴不定、心机深沉,可在盛纾看来,慕容澈只是一个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郎君。
他会在她生病时柔声哄她喝药,会在政事繁忙时抽空陪她去上京的酒肆用饭,会在辞旧迎新之际为她点燃满城的烟火……
她接近了他、魅惑了他,却也爱上了他。
一个对目标动了心的细作,是不容于南诏的。
可盛纾甘之如饴。
她为慕容澈挡去了不少危险,为了他宁可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旁人都道慕容澈对她情根深种,独宠她一人,盛纾也是这样认为的。
只要慕容澈心里有她,她做这一切就心甘情愿。
只可惜谎言终究是谎言,慕容澈心里从未有过她。
于南诏而言,她是棋子。于慕容澈而言,她同样只是一颗棋子。
本就病着的盛纾,知道真相后,更是病入沉疴。
往日的缠绵恩爱,慕容澈在她的哄骗下一声声叫过的“纾儿”,都变成了一把把尖刀插进了她的心口。
她本来以为慕容澈是她的救赎,可谁知他却是那个推她入深渊的人。
情、爱的深渊,吞噬了她的意志,让她再也无法自拔。
“咳~”
盛纾猛烈地咳了起来,玉竹拿过绢帕替她擦嘴,却发现绢帕上沾上了点点血迹。
玉竹的手一抖,见盛纾直直地往下倒去,她连忙一把抱住了她。
“公主!公主!快来人啊!”
*
慕容澈星夜疾驰,连换了好几匹快马,直往上京赶去。
“殿下,您都两天一夜没停歇了,前面有个客栈,不如咱们去歇一晚吧。”
近卫韩越紧跟着慕容澈,不敢远离他半步。见慕容澈已面露疲色,他忍不住出声建议慕容澈先歇一晚再走。
“不歇。”
慕容澈毫无波澜的声音消散在了风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着急回上京,只觉得心里慌得紧,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他活了二十载,从未有过这般心情。
又赶了一天的路,慕容澈披着夜色风尘仆仆地踏进了东宫。
他回来得突然,东宫的内侍和宫婢都十分诧异,想起昭阳殿发生的事,众人皆面色惶恐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