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视若无睹,盯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开口:
“我刚才慎重地思考过了。”
思考过为什么会为了他生气、为什么不能像对待旁人一样毫不在意。
“赤司,为什么你可以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却唯独对自己异常严格呢?”
他可以给予动摇的人信心、可以安抚惶恐的人、就像一座难以跨越的雪山高峰,永远不会失败,不会输给任何人。
不。你摇摇头,抛弃了这个说法。应该说,他就像是太阳一样的存在。固然炙热严酷,依然给予光和热。所有人都可以从他这里汲取温暖和希望。
尽管代价是太阳自身难以忍受的高温燃烧、燃烧,直到坍缩成黯淡的白矮星,再也无法发出光芒的那一刻。
“稍微燃烧得慢一点,对自己温柔一点……”你近似叹息地喃喃。
他忽然笑了。
就在他抬起手似乎要朝你伸来,开口欲言时,门忽然从外面被拉开了。
“咦,门没锁呀。正好来拿东西……对不起——!!!!”
在你们反映过之前,门砰地被重重关上了。
忘记了什么东西过来取的后辈像是被蛇咬了一般甩上了门,惊恐地对着活动室的门不停弯腰鞠躬道歉,双眼含泪就差土下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不要杀了我!!请前辈和赤司君当我没有来过继续下去吧——!”
然后对方连遗忘的东西都没敢提起,飞快地逃跑了。一连串脚步咚咚地通向楼梯口,伴随着后辈响彻整栋楼的惨叫:
“我要被沉东京湾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留下你和赤司互看一眼,忽然一齐笑了起来。
用脚勾过身后的椅子坐下,两个人的膝盖只差一点点微末距离就会碰触到,你恍然未觉,只顾着朝他倾过上身,因为身高差只能微微仰起头盯着他,说:
“我是不会简单服从你那套胜负观念的。”
顿了顿,你转头看了一圈,从桌上拿来一把长长的铁尺横亘在两人中间。
“就像这样。我不会认同你对胜利苛求的那一套作法,也不会放任你把自己逼成绷紧的弓弦。”
“你在向我挑战吗?”
你点头。
“对。”
你起身,朝他伸出手。等他握住你的手后,才如释重负,用力回握。
“总有一天,你会认同我的想法的。输赢并非是绝对重要。”你收紧了握住他手的力道,扬唇一笑,“你才是最重要的。”
所谓的暴君、明君、仁君,其实本质上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无非是为了自己所处阶级的统治。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就算搬到了学校这个社会的微型缩影沙盘里来,也是如此。
传说也好、逸闻也好、史书也好,任何经过旁人的口述与文字流传下来的过去,都与当时发生的真相有所区别。时间是不接受任何贿赂的严酷官吏,历史的叙述者却是背景复杂的人类,拥有不同的感情偏向与利益纠葛。帝王的过往人生,输赢成败,皆在书写者一张嘴、一支笔。
从头到尾贯彻自己的执念想法,不为他人动摇、不听从劝谏的既有可能是信念坚韧、夙兴夜寐的明君,也有可能是一意孤行、无所顾忌的暴君。
但其实君王的本质都是专、制的化身。
他们自发追随赤司将他捧上了帝王的位置,愿为臣下,甘心驱遣。却从未考虑过被他们擅自寄托希望的人是否可以支撑起诸多期盼,一直常胜不败下去。
当优秀成为了习惯、胜利成为了常态,他所付出的努力反而渐渐被忽视。变成了那是赤司,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轻松地获得了一切。包括之前的你也是,将他的天分过于放大,看不见他的付出。
人类又不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就算是机器,也有程序出bug、电线短路的故障。
“赤司家的家训就是掠夺胜利。”他抬起头,赤色的眼眸透过敛起的长睫看你,映出几分玻璃特有的无机质光泽,“我从小受到父亲的教导,胜利以外都是失败,只有一直赢下去。”
纤长的睫毛遮去了光线,令一小片阴影投落在眼下的肌肤。你看不清那眼底的情绪,只觉得此刻眼前的少年像是一团被冻在坚冰里的火焰,冰冷地燃烧。
洛山不是没有和他一样出生显贵的名门子弟。在他入学以前,你就见过不少家世显赫的同学。有的是文质彬彬、谦逊有礼的少年,有的是知书达礼、气质高雅的少女。家境的差异在人的仪态和气质上最能显现。如你家境清贫,只靠着一口气在支撑自己,始终都是僵直着脊背,哪怕看似谦虚地微笑也不肯低头毫分。如那些名门闺秀,说话从来轻声细语,擦肩而过仿佛看见了一个完美的工艺品,无可挑剔。
和那些似乎从小就被训练有素的显贵子弟相比,赤司简直可以说是野蛮生长的存在了。他下将棋思考到极致忘我的时候,甚至会变成蹲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你已经见怪不怪了。就算是面对诸多同僚在场,他也能表现出略微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惫懒的姿态。和你以前见过的那些刻意追求礼仪的少爷小姐们,有着天壤之别。
与之相反的是精神上严苛的要求。他的思维能力极强,别人的大脑只能处理一件事的时间,他可以同时思考处理两三件。
旁人紧绷大约是外在的礼仪,他紧绷的是内在的精神。
像一根被拉到了极致的弓弦,随时都有绷断的危险。
“我不是要挑战你坚持了十六年的家训。”你俯下身,凑到他面前,“我是要让你认输,改掉强迫自己的习惯。”
胜负心不是什么坏事。不如说正是因为渴求胜利,才会对人起到促进的作用。你也不会对旁人家族的家训指手画脚。
你只是无法放任他为此将自己逼得太紧。
距离如此之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
“我拭目以待。”
他终于说道。
你微笑以对。
同时心底那个声音又悄悄地响起来:
为什么你会如此重视他的心情呢?
为什么……他的感受对你如此重要呢?
宛如梅雨季节随手撒在窗边花盆里的一把种子,悄无声息地发芽生长出幼嫩的枝条,等你发现时,已经生长葳蕤茂盛,难以铲除干净了。
那些疑问像是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围绕着心脏生长攀爬,如同一个收紧的铁箍,将跳动的心脏箍得生疼。
有些东西不应该去翻开、不应当去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