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台对于林昭而言,似乎还是有点高。
盈春楼的锅台很干净,白腻子刮的墙面上贴着一张喜气洋洋的灶神。灶口被烧得清清爽爽,柴火整齐,抹布也是分门归类地挂着的。
林昭踮着脚从墙面的小橱里拿出一块火石,对着黑乎乎的灶口打火。
小厮德宝见她许久都打不上,热心地从她手里接过来:“林姑娘,火石要这样打才能着…你看。”
她没敢和父亲说董寄辞的事情,只说东边大名鼎鼎的盈春茶楼看中了她煮汤的好手艺,要请她去做厨娘。
林家阿大是个质朴的渔家人,几乎没有多思考,笑眯眯地取了两条鱼来,要林昭送给茶楼老板作为谢礼。
当然,这两条鱼,那日被蒋成苍擅自做主拦下了。蒋成苍的老爹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尝到了一口,其他都被三人分吃了。
董寄辞这几日都在发烧,晕晕乎乎的,倒也方便她蹑手蹑脚地进去照顾。今日烧退了些,人也清醒了,此时见面显得有些尴尬。
董寄辞不敢见她,她也不想贸然打破这种尴尬,因为她每进一步,她对他展现出来的善意,都会因为董寄辞心里别扭的愧疚把他从身边推得越来越远。
林昭端着盛菜的盘子还在门口犹豫,蒋成苍知道他们之间别扭的那个结还没有打开,叹了口气。
蒋成苍十分自然地拿了过来,一脚踹开房门,嚷嚷着要吃饭了——听见动静,正想解了头发躺下装死的小狐狸,解头发的动作一僵。
“董公子,好兴致啊。”蒋成苍把菜往小茶几上一放,随手捡起几张纸,只见上面写着一首小词。
“平沙浅草接天长,路茫茫,几兴亡。昨夜波声,洗岸骨如霜……”
这几字轻轻落下,读起来却无比沉重,有种少年人不该有的老成与落寞。
“洗岸骨如霜,寄辞兄,这个‘骨如霜’妙啊!”蒋成苍啧啧称奇,他虽然不学无术,却也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意:“这首词上半阙大气磅礴,后面又过于凄凉了……”
长久以来,他一直对董寄辞身世十分好奇,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写出这些文字呢。
董寄辞把纸抢了回来。
他的脸色还很白。今天早上终于烧退了,大夫来替他接骨,他硬生生忍着没有出声。
睡,对他而言是短暂的死亡,一种对于现实的逃避。
伤处是钻心的痛。梦里常常见到父亲板着脸拿着刀鞘,作势要抽死他这个不孝子。妈妈劝不过,一直在哭,妹妹尚未开蒙,见妈妈哭得伤心,也跟着哇哇大哭。
“寄辞,这是你选的路吗?”兄长垂着眼睛,望着他。
他跪在地上想抱住兄长的腿,想要告诉他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告诉他们自己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可是,终究是说不出口。
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梦里的虚影,仿佛能从这虚无缥缈的梦里找到一点温暖一样。
箭像雨一般落下来,他却毫发无伤。
兄长被抱住的身形晃了晃,口鼻流出了骇人的血来,一下子倒在了他的肩头。
梦中的天空是血红色的,他惊恐地往后退去,却被一块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回头去看——
是他的小妹妹,穿着一条柳红色的小裙子,慢慢地抽搐着,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后,不动了。
醒来枯坐了许久,久久不能从刚刚骇人的梦里缓过神来。
窗外有渔歌声,断断续续的唱着,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引到了百里之外的雍州。
等反应了过来,这首小词已经出现在了纸上。
少年有意伏中行,馘名王,扫沙场!
某个在他脑海里盘旋了许久的模糊想法,像是被拨开了云雾,逐渐清晰了。
蒋成苍知道他今天实在身体不适,没再嘴欠逗弄他,把盘子里的菜布上,又摆上两幅碗筷。
林昭一下子领会了意思,有些人家男人上桌吃饭,不许女人同桌,渔家没有这些讲究,但是不代表陆上的人家不在乎。
她点点头,正准备离开,被蒋成苍一把拉着坐下来了。
“咱们吃。”蒋成苍还以为她要去厨房里给这小子盛饭,拿起筷子就要给她夹菜:“那日他不是说要赶你走,不吃你做的饭吗?”
“不和你道歉之前,先饿着他。”
小狐狸看见他俩心里就乱,本来还想装作毫无胃口,赶紧将两人赶出房寻个清净的。听见他俩就是故意吃给自己看,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愤懑地瞪着损友。
尤其这小子还装腔作势地要给自己的小女朋友夹菜,看得他额头青筋直跳。要不是相信着蒋成苍的人品,他就算断一条腿也要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
林昭的筷子还没摸到,被某人抽走了,死死地夹住了蒋成苍要夹给林昭的五花肉,某人皮笑肉不笑道:“昭昭不喜欢吃肥肉,还是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