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昭反应过来的时候,董寄辞已经被众人反扭着双臂压住了。
他被人扯开了衣服,露出后背一道道青褐色的淤痕,他本就生得白净,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他别过头不敢再往林昭那边看一眼,也没有抵抗,任由人们一层一层剥下他的自尊。
毕竟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董寄辞早已做好了准备。
有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扯住董寄辞的头发,一路拽到了菩萨面前,指着那手持佛幢的神明痛骂道:“是谁家教的野种,也敢在菩萨面前行窃?”
旁边的群众们都指着他议论纷纷,或许,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么个面相和蔼的玉面公子是盗贼吧。
野种。
听见这个词,董寄辞想笑,可是他的心里却痛得难受,他想起自己惨死在城楼上的父母。
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融洛董家为国殉身的将军之子,会与这两个字扯上关系吧。
他觉得很荒诞,无论是父母的忠诚,还是自己的苟活。
仿佛就在一夜间,在这个改了姓的国度,没有了归属,成了野种。
他被迫抬起头去看那穿着青绿色盔甲的神明,看那菩萨泥塑的兵器与獠牙,仿佛都在告诉他,他如今的举动已经使死去的父母蒙羞,使他光荣的宗族羞耻。
林昭就站在菩萨面前,董寄辞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董寄辞恨不得她来到自己面前,狠狠地将口水吐在他的脸上,或许,他的心里会好受些。
他只是想活着,只是方式狼狈了些,就要下地狱了。
倘若能好好过活,谁又愿意做这些事情呢?
头发勒得董寄辞眼角发痛,一行泪从他的脸颊划过,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想,菩萨倘若真的有所感应,自己罪有应得,那为什么他父母被困在孤城之中,却没有奇迹来救。
“跪下!”所有人都这样说。
“跪在菩萨面前赎罪!”
佛香沉重的香味伴随着戛然而止的诵经声。
一双大手压住他的脖子,强迫他弯下膝盖。其实群众并非要逼他走入绝境,董寄辞年纪尚小,倘若他乖乖认罪,至多不过是打一顿而已,甚至连报官的举动都不会有。
可是刚刚还顺从的少年,像是突然被刺伤了一样,他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想要逃离这里,可是身后扭着他胳膊的中年人却纹丝未动。他像是被箭射伤落入陷阱的野兽,渐渐在挣扎中精疲力竭,最后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嚎!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哭。
甚至有围观的人乜斜着眼睛,笑他软弱,笑他连一个合格的贼都不如。
他究竟在哭什么呢?
一个十七岁的男子汉了,一个可以扛起家庭责任,甚至可以成婚的年纪了,竟然当众哭得难以自抑。他哭得是那样伤心,哭得想干呕,恨不能将这皮囊里的热血与赤心都吐出来,然后就此死掉!
他恨不得自戕,血溅大堂之上,让这些笑着看他狼狈的人都尝尝他发苦到灵魂里的血;让慈悲的菩萨也看看一个不得不走上绝路的人,这样的罪徒脖子里淌的是否是鲜红的人血,为何慈悲偏偏遗漏了他一人。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情绪的崩溃,或许在见到父母的尸体的时候,也许是在终于接受了自己在这世上孤身一身的现实的时候,也许是在林昭拥住他温柔拍着他的后背的时候……
却未曾想是在如今这样的境地,可是他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
压着董寄辞胳膊的中年人,似乎也被他这样近乎疯狂的哭嚎给吓着了。
他把董寄辞放了,可是出乎意料——少年却没有逃,他把双手插入乱糟糟的长发中,捂住自己的眼睛,像个和父母走散了的小孩子一样,缓缓蹲在了神明面前,从哭嚎变成了呜咽,沉默的眼泪从指间落在土地上,溅起烟尘。
赤脚的渔女迟疑地走到他的面前,像是第一次遇见他一样,陌生又疑惑地蹲下来,将他眼前的乱发拨到耳后,静静地等他解释。
只要他解释一句并非他所偷,哪怕是诡辩,也许也能给林昭一点安慰吧。
董寄辞不敢与她对视,毕竟除了愤怒和失望,他又配得到什么呢?
“她和他是一伙的!”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
“她是为了这个贼打掩护,才磨磨蹭蹭地去救那个孩子的!”
“一定是这样,渔家都是些下三滥的货色,还想装什么好人……”
董寄辞垂着头,只看见林昭捏着衣角的小手一紧。他的心也随着林昭捏紧到泛白的拳头一样,猛地一缩。
他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走向刚刚那个中年人,单膝跪在他的面前,诚恳的说:“我与她不认识,还请先生将我送去官府吧。”
也对,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哪有永远不失手的小贼,他早该明白这一点,然后离林昭远一点,再远一点。
而不是厚着脸皮,还心心念念地想见她,甚至还奢望过上平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