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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叶龄仙提出要见班主,后台的人都乐了。

方才作揖的胖男人,笑眯眯解释:“女同志,这里没有班主。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不兴江湖班卖艺了。我们龙虎班,是公社宣传队统一组织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

叶龄仙见他说话客气,便站起身,自报了姓名。她礼貌问:“师傅您贵姓?”

胖男人答:“在下马金水,是个唱丑儿的。”

“丑角?那你就是戏班的老大哥!”叶龄仙笃定。

“这话怎么说?”马金水饶有兴趣。

叶龄仙:“因为,戏班不是都要‘尊丑’么?”

这,还真不是拍马屁。叶龄仙学戏时,先生说起戏曲渊源,重点讲过唐明皇李隆基。

这唐明皇,不仅爱听戏,还喜欢编戏,演戏。戏班在皇宫的梨园演出,他不仅在台下看,还要跑到台上客串。

而且,这皇帝专门扮滑稽、演丑角,逗得下面的人,想笑又不敢笑。

得益于这位皇帝,民间的戏曲文化快速发展。因此,不少跑江湖的戏班,都把唐明皇奉为“戏神”。戏箱里放着神像,每次开场前,都要打开,烧香拜一拜。1

连皇帝都演丑角,久而久之,“尊丑”的习俗也就延续了下来。比如,开饭丑角先吃,行头丑角先挑等。

不少江湖班,丑角艺人的威望,比当红的花旦、小生还高。

当然,所谓无丑不成戏。丑角演员唱念做打,举重若轻,论工夫、技艺也是一流的。

马金水笑成一朵花,“你这小姑娘,懂的还挺多。”

叶龄仙也不忸怩,弯腰请求道:“马师傅,我学过唱戏,您给个机会,留我在班里,做个学徒吧?”

旁边有人扑哧一笑,“这姑娘,倒是勇气可嘉。”

说话的人三十多岁,盘着发髻,画着乞丐妆。模样分明是个老旦,说话却是洪亮的男声。

“您是……祥林嫂?”叶龄仙意外,怎么是个男的。

那人笑:“我是祥林嫂,也叫蒋峥云,如你所见,是个男旦。”

刚刚在台上,这位蒋师傅,把祥林嫂演得惟妙惟肖,赚了观众不少眼泪。叶龄仙竟然没有看出来,他的真实性别。

可见,这龙虎班,果真是卧虎藏龙。她更加坚定了,想要留下来的决心。

蒋峥云又道:“知青小同志,今儿你算找对人了。老马虽然不是班主,却是公社宣传队的队长。戏班招人留人,确实归他管。”

叶龄仙期期艾艾:“马队长……”

马金水咳嗽一声:“呃,你都会唱什么戏?”

叶龄仙如报家珍:“《木兰从军》、《桂英挂帅》、《艳容装疯》、《莺莺拜月》……这些我都会。”

马金水却摇头,“这些都是古装戏,破四旧以来,都不能唱了。现代戏,你会唱吗?”

叶龄仙沉默了,自从下乡当知青,她只听别人哼过几句《□□》、《娘子军》,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马金水指指外面一堆围观的小孩,“这些孩子,都想进戏班。他们唱现代戏,张口就来,我们可一个都没收呐!”

“不就是现代戏吗?我也会唱!”叶龄仙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

她看着蒋峥云,“我会唱《祥林嫂》,就是蒋师傅您中间唱的那段。”

马金水和蒋峥云对视一眼,心里都很惊讶。

《祥林嫂新编》是他们上周才排出来的戏。今天戏班第一次公演,外人绝没有听过,叶龄仙不可能会唱。

这姑娘的眼神太过灵动,像是会说话,溢满了渴望和请求。但凡是个爱戏的人,一定会被她打动。

“让她试试吧,反正都唱到送客戏了。”蒋峥云表态。

所谓送客戏,是指大戏唱完后,观众没听够,不肯走,要求主角返场。戏班通常会让学徒、新人登台。观众们一听,水平不佳,不满意,也就陆续离场了。

马金水叹气,指指入场处的门帘,对叶龄仙道,“请吧,叶师傅。”

前一段送客戏刚唱完,九龙口的师傅就接到了新曲牌令,敲敲打打,演奏起来。

时间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准备。可锣鼓就是命令,叶龄仙没有化妆、换戏服,就被人推了出去。

直面观众,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自幼学戏,却从来没有做为主角,正式对外演出过。站上戏台这一刻,她才知道,“遗世独立”,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好在,叶龄仙从小记忆力就好,唱词和曲调,都学得很快。有时候,教戏先生唱一遍,她就能记个七七八八,跟着哼唱出来。

而且,地方戏的唱法、节奏,本来就有规律可循,乐器师傅也能根据演员的发挥,随时调整拍子。

她只能凭借记忆,厚着脸皮,硬唱。

临近中午,戏迷大都已经离场,零零散散,只有数十个观众。

上来一个清汤寡水的小姑娘,似乎是龙虎班的新学徒,观众见了,倒也宽容,期待听她唱几句。

可叶龄仙一开口,台上台下,都变了脸色。

曲拍不合,词也改了,老旦步走得不像,唱功更是一般。高不成低不就,和前面的专业戏曲演员对比,妥妥的车祸现场。

叶龄仙自己也慌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她不是不知道原因。

唱戏这事,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同行知道;一周不练,观众知道。她一年多没开嗓,别说唱选段,就是扎马步都费劲。

戏唱成这样,她羞愧又绝望,声调也开始颤抖。

“什么玩意啊,这种水平,也好意思上台?丢人现眼!”

台下嘘声一片。

戏唱到一半,送客戏唱成了赶客戏,观众几乎全走了。

叶龄仙再也唱不下去,只想跑回幕后,落荒而逃。

可是,她注意到,观众区后排,始终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曲着长腿,斜跨在二八大杠上,微微侧身,沉默地盯着戏台。

是程殊墨,他在……听她唱戏?

叶龄仙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梨园有规矩,一段戏没唱完,哪怕台下只剩一个观众,台上的演员,也必须唱到最后。

所以,即使再难堪,因为有程殊墨这“唯一的观众”,她只能坚持唱下去。

不委屈是假的,这人,既然大家都认识,他就不能回避一下,非得看她当众出丑吗?

可是渐渐,叶龄仙发现,不管自己唱得多烂,程殊墨的脸上,都没有嫌弃和嘲笑。

甚至,他单手扶着车把,轻动食指,合着琴弦的节拍。

他平静地盯着舞台,像是认真欣赏一出好戏,眼睛里,还隐隐藏着同情,以及期待。

叶龄仙突然觉得,这一刻,程殊墨的眼神,和上辈子那个从天而降、无私援助她的恩人,是完全重叠的。

就连他额头,刚刚结痂的伤疤,也不再冷硬,而变得柔和起来。

一股暖意注入胸膛。上辈子,最糟糕的事情都经历过了,眼前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慢慢找回冷静,一个回闪,跟上了乐器师傅的节拍。

叶龄仙今天唱的这段戏,调性原本是凄苦、哀怨的。可后半段,既然忘了词,她索性直抒胸臆,放开了唱。

【是非不分何为地,见死不救枉做天!巾帼须眉当自立,敢教日月换新颜!】

尤其最后几句,她指天唤地,唱的全是刚强和骨气,还吸引不少路人回头,纷纷停下脚步观看。

最后一声镲响,叶龄仙收了势,不及待,朝台下远处望去。

程殊墨仍旧斜跨在二八大杠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又像没有。她来不及细看,戏台的大帷幕,就缓缓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