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居日子寂寞,太后爱听戏,北杂剧、南戏,什么都爱来上一点儿。前几日钟鼓司大老远上南边召了几位新的学艺官,吴歈曲本戏唱得那叫一个拿手。太后看得兴起,传了酒膳,请皇帝一同来赏。
换了平日,皇帝是最不耐听这些拉长了调子咿咿呀呀的曲本子,碍于孝道不得不作陪,借口政务来得迟些,坐下陪听个中不出溜,再就借着政务回了。
可是今天不同,他有正事要与太后商议。
夏家虽是各方权衡后的最佳选择,但皇后之位荣耀至极,岂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外头多少人家抢破脑袋都想争上一争,既然夏家的罢了,麻烦倒变成可选之人太多,需得报了太后一道斟酌行事。
母子俩坐下来寒暄几句,太后正想叫开席,外头来了人通报,说是贝太妃来了。
贝太妃进宫前是家里垫窝儿,备受宠爱,养成了个想如何便如何的直性子。早年间跟太后横是不对付,俩人也曾闹得一天星斗的。直到先帝宾天后,太妃随太后居仁寿宫,日子久了,倒成了常来常往的老姐妹。
毕竟先帝爷都去了好些年了,要争的爷们儿都没了,再多的陈年恩怨也跟着化为了尘与土,身边能多个抹牌作伴儿的,谁也不嫌弃谁。
贝太妃笑呵呵领着一溜抬漆盘的宫女子迈进来,分别向太后和皇帝请了安,“今儿我娘家嫂嫂递了牌子进宫,给送了些外邦的稀奇玩意儿来,刚预备请您一道瞧个鲜呢,想是来得不是时候。”
“什么不是时候,我瞧你分明是掐着摆膳的时辰才来的。”太后嘴上怪罪,笑里却有点期盼的意思,“来都来了,一道坐下吃饭,说说话儿罢。”
皇帝和太妃同桌进膳,道理上不是那么合规矩。但规矩不规矩的,要说起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进膳时也不该说话,既然太后都发话了,私算是家宴,自然也没人提异议。
皇帝另排了三个圆膳桌,不耐烦开口,听两位“太”辈儿的老太太闲说话。
贝太妃谢过坐下,那些外邦稀奇玩意儿倒是囫囵带过,一脸欲言又止的难耐模样,只是碍于万岁爷在场,有几分敢说不敢说的犹豫。
这也是太后常召贝太妃的缘故之一,正儿八经报进宫来的事大多无趣得紧,贝太妃说话坦荡忌讳少,娘家那个碎嘴嫂嫂又递牌子递得勤快。太后总能从太妃那儿听到些稀奇古怪的高门琐事,聊以打发一日复一日的无趣时光。
于是正经排戏没人赏了,自然而然说到贝太妃嫂嫂进宫带的消息,“旁的倒是没说什么,不过……新鲜事儿倒是有一桩……”
太后立刻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想也知道要灌一耳朵高门大户间的鸡毛蒜皮,皇帝强打精神听了个开头,心里头盘算着什么时辰告辞,忽而听见贝太妃说:“是荣康公府的二爷,今儿闹得可热闹。”
皇帝刚撩起袍子预备起身,半道上截住,顺势改成掸了一掸的动作,行云流水从膳桌上端起金碗,大有一副要陪坐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贝太妃帕子掩住嘴,眼珠子蹦出兴奋的光,添油加醋将白日发生的事讲了一遭,最后囫囵一结尾,“……后来想是讲通了道理,那家人再从荣康公府出来时,绝口不认先前说过的话了,只说是误会一场。”
太后听得惊奇,但并未往下接茬,只叹道:“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皇帝面色淡淡。深知道理有什么可讲的,不过是破财消灾罢了。
他和太后一样,没打算插手。簪缨世家虽看着门庭煊煌,按民间的说法,哪家大厨上没有几只耗子,大户里头也总会出那么一两个不成器的子孙。这些个不入流的勾当,别说都没报官,即便是报到了顺天府上,薄物细故的,皇帝政务巨万,也分不出闲心管。
贝太妃见没人搭腔捧场,失落黯了一瞬,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眼里复亮起来,“您看我,上岁数了记性不好,最要紧的一宗反倒忘记了。今儿泾国公府上二小姐正上荣康公府去,大门口正闹得恶形恶状的,叫二姑娘撞了个正着。”
说到夏家,太后眼底那种听乐子的消遣颜色即褪了,眉间蹙起来,嘴上依旧宽和,“姑娘吓坏了罢?可怜见儿的。”
贝太妃笑呵呵地说不,“姑娘往那儿一戳,跟戏里的定海神针似的,先稳住了荣康公府上老太君,再稳住了荣康公夫人,不慌不忙的,颇有成算的模样。”
太后淡淡“哦”了一声,“小小年纪,倒是个稳妥的性子。”
谁听不出来呢?太后这是不高兴了。他荣康公府烂就烂罢,夏家到底是要出皇后的人家,不该裹一道平白沾惹上是是非非。
“嗐,谁说不是哪!”贝太妃惯是个爱挑事儿瞧热闹的,兀自图完了乐,见目的达到,也就不再说了,转头专注去瞧台子上的吴歈曲了。
皇帝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倒不是为了贝太妃挑唆太后,皇帝不爱管这些。前世他的嫔妃们也爱在他面前你来我往绵里藏针打机锋,在侍寝的时候或是我见犹怜或是拐弯抹角,无非是盼着他能为谁当众撑一回腰,日后那人便在后宫腰板儿硬得横着走,但他从未理会过。
更有甚者,当初皇后协理后宫,有嫔妃仗着母家强势,暗里向他埋怨皇后处置不公的。皇帝是从未给过好脸色,该禁足禁足,该贬斥贬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