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病秧子,看起来好像一捏就碎,事实上却力气不小。
比如沈难清。
沈难清拽着他走出了酒馆。酒馆外,殿上的马车停在那儿——沈难清这一趟是殿上派人来接的,回去也自当坐殿上的马车回去。
马车夫跳了下来,走到车边,掀开帘子,准备迎沈难清入轿。
沈难清却没往他那边去,拽着人就往旁边小巷子里面走。
走得健步如飞,太医殿的看了都得赞叹一声真是医术奇迹。
马车夫:“……?哎?”
干什么这是?
洲不宁被沈难清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小巷子里的墙上。
他的后脑也结结实实撞到了墙面上,咚的一下嗡嗡闷疼。
他吃痛,却不敢懈怠,就那么僵着身子,把骨头绷得笔直。
沈难清按着他,呼吸粗重,咬牙切齿,手都用力得哆嗦,早已没了笑意的脸上尽是怒意和恼火,两眼红得吓人。
……洲不宁还是觉得沈难清要把他杀了下酒。
病秧子好久没这么怒气冲冲过了。
“我进宫前跟你说什么,”病秧子声音都气哑了,“我进宫前跟你说什么!?!”
洲不宁缩着脖子:“……说,在……在宫门口……等……您?”
“那你为什么跟他走了!?”
“我……我没有,我是……”
“你凭什么跟他走!?”
“……”
这好像根本没打算听他解释。
气头上的沈难清确实不打算听他解释,他揪起洲不宁的领子,把他拽近了几分。
“他拉着你走你不会不走吗,你不会喊救命不会叫宫门口的禁军进去找我吗!!你凭什么跟他走!?你就是想跟他走,你跟他关系好,所以你想跟他跑!他干干净净的所以你想跟他跑,他是三皇子他跟你关系好他能跟你一起对付我所以你想跟他跑!你还是想跟我作对!!”
……这都什么跟什么!?
洲不宁大叫:“你冷静点!什么我跟他跑,我……”
“你就这么恨我是吗!?”
洲不宁一窒。
他突然如鲠在喉,像被死死掐住了脖子,千般万般理由都说不出来了。
洲不宁眼见着他这一双桃花眼里慢慢泛起了泪,啪嗒啪嗒地顺着眼角掉了下来。
沈难清喃喃道:“你就这么恨我……我就该下地狱……你就想看我下地狱,是不是。”
“你就想看我死无全尸!你就想看我下地狱!!”
“我奸诈狠毒我不干好事,我不干净所以你要走,因为我不干净……因为他干净,我不干净……我……”
“……我不干净……”
——【你这奸臣。】
——【你这混账东西。】
洲不宁那溢着血气的声音还绕在耳边,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地牢阴暗,血味蔓延,洲不宁被吊在那里,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晃晃悠悠地想倒下去,喉咙里挤出沙哑的笑。
沈难清仍然喃喃着:“我不干净……你恨我……”
【你赢了……是你赢了,你高兴了吗。】
【你果然……奸诈狠毒,你这奸臣……你混账……你真是活该死了爹……】
【你合该下……十八层地狱。】
【你……合该死……死无全尸。】
“你恨我……你要杀了我……”
【你这……下三滥的烂人。】
【沈难清……我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吧。】
【你等着吧……我若能化鬼,我必让你……死于非命。】
“你杀我……你要杀我……”
“你恨我……我不干净,你恨我,你不信我……所以……所以你要跑,你要跑他那儿去……”
“你要跟他杀我……你要跟他一起杀我……”
“……不对。”
“不对……不是你,你不是……他死了。他死了也不会来找我……对,他死了也不会来找我……”
“他嫌我脏嫌我烂,他就这么恨我……”
“就这么恨我……”
沈难清松开了他,往后一踉跄。
怒火忽然褪去,他的目光几分茫然,又突然吃痛地一骤缩。
他捂住脑袋,缓缓蹲了下去。
“你不是……”沈难清疼得吸气,说,“对了,你不是……”
“他死了都不会来找我的……他恨死我了。”
沈难清自嘲地笑出了声。
洲不宁:“……不是,你也别这么说。”
洲不宁于心不忍,蹲下身去,不管那什么破镯子了,道:“你刚刚没听到我跟他说什么吗?我就是洲不宁……”
沈难清捂着脑袋,声音闷闷:“你不是。你不用现在还强装他……他死了的。”
洲不宁无可奈何,耐着性子道:“准确来讲,确实是死了,但是呢,也没有完全死……”
“他死了,别说了。他死在牢里了……他还被吊在那儿,七把枪捅着他,说是流血太多死的……他还睁着眼,他血还没干……他血还没干呢。”
洲不宁哽住了。
他看着沈难清。这条小巷狭窄,两面墙高,外面的高阳照不进光来。沈难清捂着脑袋,半张脸都在暗处里,还在一声声魔怔了似的念叨着。
血还没干呢,血还没干呢。
他说:“血还……没干呢。”
洲不宁成了沈难清的心魔。
他终于意识到了,就算他想坦白也是不行的,他永远无法用对宁烬坦白的方式对沈难清坦白。因为如今哪怕有千万条铁骨铮铮的事实摆在面前,沈难清都不会信。
所见远比人言更有威慑。
沈难清的所见,便是洲不宁死在了地牢里。
淋漓鲜血,尸骨未寒,血还未干,朝中文武高声欢呼叫好,罄竹难书的罪名被浓墨重彩地留在史书上,洲不宁那漫长折磨的死亡最终只成了京城中的数声毫无意义的唏嘘和恶语。
成了沈难清日夜的梦魇和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