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翟当着赵铎的面把银票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拧着眉,不确定的说:“一共……大概三百两银子吧。” 谁都看出来,“江山”算账的本事奇差无比,恐怕不认识几个大字。 “银票交给蔡直,他会替你办妥的。”赵铎不留情面的笑出声。 他给了蔡直个眼神,示意蔡直哪怕接到手里的银票数量不对,也帮江山补上缺口。 不识字、不会算账好啊,禁军大多出身世家大族,各个都娇惯得跟少爷似的,心眼多得很,让人没办法放心。一个不懂得太多大道理,只要心里敞亮到给了银子就愿意卖命的侍卫不是更理想么?赵铎越发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一听说不必自己在费劲儿算账,灵翟顿时松了口气,赶忙掏出捧在藏在怀里的银钱,一股脑全塞进蔡直怀里,“草民家在南盘江中下游的江家庄。” 送钱过去理应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蔡直听到这地方之后却一下子变了脸。 他迅速把灵翟塞过来的银钱推回去,急急忙忙对赵铎解释:“陛下,三年前广南府、广南府一代水灾、虫灾、瘟疫并行,无法控制,四川都司下令封城焚烧,那里的人早就死光了。” 国家大了,难免同一年东面涝了、西面旱,各种大灾小难不断。饶是赵铎记性不错,依旧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被蔡直提醒了之后,赵铎很是迟疑了一阵子才指着书房一脚的斗柜说:“去找找三年前呈递上来报灾的奏章。” 蔡直没少替赵铎整理奏章或是代为处理一些“常规”的政务,得到命令后,毫不迟疑的从第二只斗柜左下第二格里把奏章翻找了出来。 赵铎会看着当时的批复,果真是瘟疫治理无效,最终封城焚烧,无论是否感染了疫病的都死在里面,确保没有任何人逃出来的结局。 赵铎悄悄朝着灵翟看去,发现少年煞白着脸,固执的梗着脖子一直紧紧盯着自己——赵铎轻易就能猜出少年的心思,他盼着赵铎否认他的家人死在瘟疫或是封城之中,可赵铎没办法给出不同的答案。 赵铎的沉默显然刺激到了少年,灵翟忽然“刷刷”几下把银票撕了个细碎,喘着粗气像头暴怒的狮子似的怒吼:“你不是皇帝吗?你为什么要封城焚烧把他们全杀了,万一他们自己能挺过来呢!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天呐,真是个有脾气的祖宗。 蔡直吓得厉害,赶忙去拉扯一点不懂宫廷规矩的少年,低声劝说:“不得对陛下失礼,君前失仪要受仗刑的。” 赵铎倒意外的喜欢少年这股鲁直率性又真实的表现。 他想要收服了江山,把他拢在身边关键时刻保护自己的性命。 赵铎摆摆手,不去管跪在一面一声求饶都不敢为少年说的镇西王世子,反而招手让蔡直把人放开,主动解释,“朕要替天下人负责——来你自己看看,瘟疫已经在当地散播开了,十几个村子的人高热泄泻而亡,太医院连副院都调派过去了也束手无措。若是这病彻底散开,天下人谁也逃不过。朕为了更多人的活命,只能把当地那些人都杀了,尸体焚烧掩埋,再弃城封锁。等几十年后,病虫彻底灭了再重新使用。难道朕就不为了当地空置的良田心疼么。朕是没办法。” ……死了那么多人,你心疼的就是“空置的良田”? 灵翟心中冷笑,赵铎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把自己人品低劣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灵翟把所有念头都压在心底,屏住呼吸,把耳朵和脖子都憋红了,看上去恼怒又尴尬,仿佛心里赞同赵铎的话,面上却抹不开而不肯承认似的。 赵铎不欲让少年太难看,主动给江山递台阶下,“为人子女,想要对父母尽孝心是常理,虽然你父母兄弟们都不在了,但给能他们求个好出身的来世,盼着下辈子享受荣华富贵也是号的。” 江山反应不过来的问,“我怎么能给亲人求来生?” “蔡直,你去大业寺,让住持为江壮士家人做一场法事,好好超度亡魂,给他们点上长明灯。” 灵翟直愣愣的问:“这就行了?” 蔡直帮腔,“傻小子,你当谁都能情动国师?哪儿有那么简单的事情,没有陛下下旨,国师才不会出手住持超度亡魂的事情呢。还不快谢谢陛下的恩德。” 灵翟顺势跪下致谢,起身后有点反应不过劲儿来的小声嘀咕,“难怪都说皇帝是天子呢,还真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啊,我父母以后投胎去哪儿都能说了算。”随后,他盯着自己激动时撕碎的银票心疼的说,“陛下,草民能不能跟陛下提前支些银两?草民想多给亲人点几年的长明灯。国师亲自点灯呢,肯定比寻常寺庙点的有用,也更贵。” “倒是有一片赤子心。”赵铎点头,对于少年的反应中意得很,大方的说,“朕准了。” 灵翟拍拍胸口,“草民没别的本事,只有贱命一条,日后定然护着陛下寸步不离,有人敢对陛下不利,草民一定让他没命走过来。” “好,朕信你。蔡直带着江山去梳洗,寻个屋子安置他。” 赵铎搞定了想要的“技艺高超的侍卫”,再看明显对他俯首帖耳的镇西王世子就没什么兴致了,与杜林匆匆说了几句,确定镇西王世子与镇西王不是一条心,打算跟着自己干之后就赏赐了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准了杜林以后每天上朝的资格后,把人送出宫。 虽然有“不得窥伺帝踪”的说法,可帝王的一举一动却是被文武百官时时刻刻盯着的,赵铎有任何新举动都瞒不过想要知道的臣子,当然,也瞒不过就在宫廷里面的禁卫军。 禁军统领悄悄去找掌管着神机营指挥使杜林,忧心忡忡道,“你说陛下是不是对咱们兄弟不满意了?才又找了个‘杜林’过来。” 另一个“杜林”指的是意外与神机营指挥使同名同姓实际上却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镇西王世子。 神机营指挥使冷着脸,“慎言。” 禁军统领气呼呼的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慎言!陛下今日早朝点了从江长河那个老匹夫过来管着我,你还让我慎言?我再不说话,就没机会说话了。以后‘江太尉’在上面压着,谁还会听我这个‘禁军统领’的——你女儿不是在宫里么?能不能跟她打听打听消息,问问小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禁军统领不说话还好,他一提起陷在皇宫里丝毫不得帝宠的女儿,杜林彻底黑了,直接把人给“请”出去了。 禁军统领站在门外头生了好半天闷气,对着门板骂了几句终于走了。 他打算先下手为强,趁着江长河插手之前把禁军整顿出个样子,以免江长河插手,夺了自己的职权。 赵铎办事向来功利,需要哪家给自己办事,谁家阵营在宫里的姑娘就会受宠。 神机营指挥使杜林一直紧跟太上皇,不爱搭理赵铎。现在赵铎终于给江长河定了“太尉”的位置,总司天下武职后,他就更不想给杜林父女面子。只要经常去隆福宫逛一逛,让人知道自己宠爱江贵妃,一天都不见她浑身不舒坦就行,赵铎何必为难自己去见杜芊。 他批阅了一整天的奏章,天色将暗的时候吩咐,“通知贵妃,朕过去用晚膳,让贵妃准备准备。” “是……” “陛下,此事不妥。”一道声音忽然打断蔡直。 赵铎动动酸疼的肩膀,让蔡直过来给自己按摩,半闭着眼睛带着点笑,“哦,为何不妥啊?” “陛下春秋正盛,很容易让女子有孕的。”灵翟一本正经的强调,“不能让贵妃有子。” 赵铎当然明白江朱鸾的特殊,也没打算给她孩子,不过不给孩子有不给孩子都被办法,一碗宫中秘药就能解决,总不至于睡一睡都使不得吧? “朕需要太尉帮忙,自是要善待贵妃的。” 灵翟再次否定了赵铎,“陛下,您没在乡下看过,女人只要娘家有本事,一个个腰板子都挺得笔直。陛下要是一直对贵妃不冷不热的还罢了,若是有一阵子对她好了,之后稍微有让她顺心的地方,一定闹得你全家鸡犬不宁。您看看现在的情况,贵妃住最好的宫殿,吃山珍海味,草民跟着世子一路过来都听说过江家的圣宠。若陛下再睡在她房里,贵妃还不得跟太尉一起骑到陛下头上来啊?” “所以,朕碰都不能碰她一下了?”赵铎好笑的说,“宫廷秘药不少,不想留子,侍寝之后赐给贵妃便成了。” 宫廷秘药? 哪有不伤身的宫廷秘药。 那些药经年累月的吃下去,宫寒不孕都是轻的,许多女子身子直接毁了,根本活不到天命之年! 灵翟咬紧后牙槽,脸上仍旧是为了赵铎好的模样,“陛下既然宠爱贵妃,总不能拦着她见太尉吧。贵妃见了太妃,胡说几句您给她天天灌药的话,谁知道太尉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赵铎心惊,想起后宫女人为了孩子到底能做出多少可怕的事情,笃定的神色消退。 他沉默片刻后,认真的看着灵翟,“你说得对,果真是为了朕着相的。今日你跟着朕过去。用膳后,不管贵妃如何留朕,一定要把朕拉走。不能让朕陷在她的盘丝洞里。” “陛下放心,草民一定做到。” “以后称‘臣’。”赵铎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黑下来的天,有些阴沉的说,“太尉掌了职权,肯定会整顿禁军的,到时候大比,你不要丢了朕的脸面,朕给你个好出身。” “多谢陛下,草民……不,臣,臣一定不让陛下失望!”灵翟欢喜回应,笑得眉眼弯弯。 晚上还想跟朱鸾好好吃饭?哼,等着,让你饭都吃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