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陌生人看到年纪轻轻就站都站不稳的人,都会觉得此人命不久矣。 饶是沈瑜在朝堂经历了半辈子的风风雨雨,他也想不到只是单纯的晕车加上挑食就让镇西王世子险些把自己饿死在上京的路上。 受今上命令前来接待镇西王世子的沈瑜脑中翻滚起各种藩王的险恶用心,偏偏他不能只说“你爹是不是想让你死在京城好造反”,只能撑出一脸虚伪的关怀神色。 沈瑜拿着镇西王世子身边的护卫们做筏子,低声训斥:“小王爷身体欠佳怎么还把车停在门外!” 杜林饿了多少个日子,早就虚弱得张口喘气都觉得疲惫了,沈瑜在他耳畔叫嚣虽然让杜林觉得难看烦躁,却除了皱眉表示不满之外实在没力气与他争执。 一路以来都是灵翟做主,沈瑜抓着话头斥责他们,灵翟马上熟练的摆出跋扈蛮横的姿态,冷笑回应:“陛下要求之用月余殿下上京,为了按时赶到殿下不得不一路疾驰而来,如何能休息得好?出门前王妃连连叮嘱殿下在京中万事小心,礼多人不怪。大人携帝命而来,带着一众随扈守在门口,我等怎敢硬闯。” 这护卫怎么如此不会说话,他难道就不明白看破不说破的道理?只要嘴上赔个罪,解释解释镇西王世子身体状况,大家就都能有台阶下了。 还是说,镇西王在嫡子离家前吩咐过这群护卫,不准透露西南地区的事情,担心被问出什么来呢? 沈瑜心里反复又转了一个念头,然后把所有想法都抛开不管了。 ——他就是来接个人,表达今上欢迎镇西王世子意思的,打听消息的事情日后自有今上心腹来做,用不着沈瑜费心思。 沈瑜马上一脸“了悟”的点头,堆出笑容摇头,自己给自己找台机,“陛下担忧世子离家,来了京城水土不服,下令让太医院正一早来赐下的宅子里候着,世子一到就请脉。瞧瞧,这不就用上了么。世子快快上车——来人,把门槛拆了,不要拦住马车入内。” 沈瑜赶忙控制住情况,把镇西王世子体弱按成了“舟车劳顿、水土不服”,他手下的人一股脑上前,推着灵翟一行护卫往今上赐下的三进宅院里面走,明摆着不允许今天接见镇西王世子的事情传出任何难听的话。 灵翟之前说话不客气本来就是为了试探朝廷的对镇西王世子上京这件事情的态度,现在发觉沈瑜想要表现亲切友好,也就放下心来。 他给亲卫们使了眼色,示意全都老老实实的听从吩咐,亲卫立刻遵从,再把杜林给抬回车上,一路驾车的驾车、骑马的骑马,飞快进了院子。 杜林被抬进寝房软绵绵的床铺上才算是喘匀了,他哆嗦着嘴唇看向太医正。 太医正不断摇头,叹息连连,吓得杜林本就难看的脸色越发惨白了,“小王难道真的……不行了?” “小王爷一路走来,身体亏得厉害,若非幼时将养得仔细,怕是已经伤了根底了。”太医正慢吞吞的开口,总算止住了杜林担忧,“老夫为殿下开个开胃健脾、养血补虚的方子,先吃十副。药吃完了,老夫再过来。” 杜林听后一下子松劲儿,昏睡过去。 灵翟替镇西王世子招呼,“多谢太医正。” “是老夫份内事。”太医正客气了几句,写好方子告辞。 太医正离开,就剩下沈瑜了,灵翟一改门口针锋相对的防备姿态,主动释放善意,“还请大人回禀的时候替世子美言几句,得陛下看重是世子的福气,世子明日一早一定进宫跪谢陛下圣恩。” 态度变得可真够快的,是个人才。 沈瑜不由得多打量了灵翟几眼,心中道瞧着虽有些粗豪不服管教的野气,对镇西王世子倒是很忠心。 对方不是针对自己,沈瑜也不想找事儿,跟藩王家的儿子惹出什么恩怨情仇来。 于是,他微笑着指点:“小王爷身子骨弱,吃着药的时候就不必着急入宫谢恩了。陛下早有打算,约莫三五日后便会举行宴席,为小王爷接风洗尘。到时候当着群臣的面对陛下抒发一番感激之情,岂不更美。” “陛下的接风宴是开给群臣看的,世子当着群臣的面说再多感恩的话也是面子情。世子一直被王妃悉心呵护,性情单纯,不懂那些人情世故,还请大人回宫复命的事情替世子美言几句,请陛下恩准世子明日入宫谢恩。”像是担心沈瑜不相信他话中诚意,灵翟故意补上一句,“王爷儿子众多,世子上京途中遇上了歹人追杀,我们为了躲避追兵四处逃窜,死了好些兄弟,入了京兆二百里才敢放慢马儿奔驰的速度。” 沈瑜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就算不想找事儿,也没躲开藩王家里破烂事的秘闻。 难怪镇西王日子过得那么逍遥,他唯一的嫡子还偏要上京来搏“世子”的名字。 过去都以为送来的会是个跟嫡子相貌相似的庶子李代桃僵,现在看来,分明是镇西王为人太过狠辣,连唯一的嫡子都能放弃,嫡子跑过来躲难的。 “我一定把话带到,但臣不能揣摩上衣,陛下是否同意,臣无法保证。”沈瑜模棱两可的说了一声后,赶紧脚底抹油,不敢再留在继续留在镇西王世子府上了。 镇西王世子护卫说出的话,那绝对不是能“随便说说”的,回想起护卫反复提起的“王妃叮嘱”,沈瑜满头冷汗,飞也似的冲去皇宫复命。 “……陛下就是这样,臣一字不敢隐瞒。”沈瑜与赵铎对坐,把今天去接人的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描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镇西王世子来的路上早人追杀,死了不少护卫,现在身边剩下的一看全都是精悍的好手的事情。 赵铎多疑,镇西王这些年来龟缩在西南之地除了玩女人、生养孩子之外什么都不做,他也要怀疑镇西王,更何况,从镇西王世子护卫的话中很容易推断出,镇西王对于无能的嫡子不满意,宁可让他上京做质子这么危险的事情。 如果不是有不臣之心,纵然嫡子无能又如何,还不是能够安享一世的富贵太平?如果不是有不臣之心,别的藩王都不舍得把孩子送进京中,唯恐被扣下,为什么镇西王连唯一一个嫡子都不心疼? 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镇西王分明就是想做那个“成大事”的人! 赵铎阴森道:“镇西王不希望世子得朕看中?正好,准了镇西王世子明日上殿谢恩。” 说完对杜林的安排,他话头一转,忽然对沈瑜笑着说:“庄妃年幼,觉得宫中寂寞,正好您来了,随朕一起去后宫看看她。别让她一个娇娇儿过得不快乐。” 沈瑜自是知道自己家姑娘那个任□□撒娇又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的性子,连他这个当爹的想到都头疼,沈瑜才不信今上会有多么发自内心的喜欢自家姑娘。 今上如今给沈庄妃的好处,都需要沈瑜在朝堂肝脑涂地来换。 可到底是他亲生女儿,沈瑜又不打算举起造反,干嘛非要跟今上做对,让女儿在宫中过苦日子呢?自从听说今上三五日总要去延春宫临幸一番沈庄妃,沈瑜到底还是悄悄转变了态度,尊奉上皇之余,悄悄给今上的政令开了许多方便之门。 外面听说都再多,也不如亲眼看看的放心。 赵铎一开口,沈瑜马上藏不住真心的激动起来,连声谢恩,“臣明白后宫不宜男子入内,臣进去探望庄妃娘娘,两刻钟的时间一定出来。” “庄妃乃沈侍郎亲女,进进出出都有宫人随行。沈侍郎多陪陪燕儿,一起用个便饭,晚上宫中下匙之前再走就行了。朕还有些政务要处置,就不去打扰你们父女说贴心话了。”赵铎神色宠溺的放轻了语调,“朕后宫嫔妃不多,侍郎夫人若是想女儿了,就给皇后递牌子。担心儿女和思念父母兄弟姊妹都是天道人伦,不担心人言官嚼舌根。” 沈瑜谢恩一走,蔡直赶忙把一只雕工精美的漆盒捧上来,摆放在桌案上。 他打开漆盒,展示内部的摆放在绒布底面上的整套首饰,“陛下,奴婢在私库里挑了许久,选了这套梨花花枝模样的头面,您看如何?” “贵妃喜欢梨花,就它了。”赵铎兴奋的站起身,“走,带上首饰,去隆福宫见清儿。” 蔡直懵了,连声追问,“陛下,这套首饰到底是送给哪位娘娘的?” 赵铎停下脚步,莫名其妙的看着蔡直,“当然是给贵妃的。” “……陛下的意思,是去隆福宫当着孟美人的面,给贵妃娘娘送首饰?”蔡直一脸的惨不忍睹,赶忙道,“陛下,纵然孟美人清高,不贪恋俗物,您给其他女人送东西,却两手空空的去见孟美人,孟美人心里也不能舒坦啊。” 赵铎无畏的挺直胸膛,高声宣布,“你不懂清儿,她爱的是朕,不是身份、地位、金银首饰,朕与清儿之间只要有一片真情就够了。” 蔡直还想再劝,赵铎已经不耐烦了,沉声斥责,“蔡直,你近些日子怎么回事,总在背后编派清儿的坏话,她不是那些寻常的俗妇!” 蔡直终于闭上嘴,脸上笑呵呵的捧起装满价值连城首饰的漆盒,心里想,好好好,陛下您怎么说就怎么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