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睿帝闻言,抬眸望去,果然看见一名女郎亭亭立于门前,梳着分肖髻,头上只斜斜插了支水晶雕花簪,乌发间簪了几朵绒花,上身是浅蓝琵琶襟云锦小袄,下半身则是深一色的马面裙。
云莜本就五官精致,清丽隽美,便是随意打扮一番,也足以让人侧目,更何况,她近些日子多了几分自信与从容,愈发显得她高华贵气,较之原本的容貌又增了几分颜色。
昭睿帝的目光在略过她马面裙上所绣的瓶中如意时,停顿了须臾,眸中渐渐生出些暖意来。
花瓶中插着如意,有“平安如意”之意①。
云莜特意穿了这身衣裳来见他,倒也算是颇为用心了。
囡囡果然是个好孩子,可惜他这副残败的身子不争气,怕是要让这孩子的一番心意白费了。
昭睿帝轻咳了一声,正要挪开目光,偶然瞥见云莜纤白的腕子上佩戴的一串佛珠,不由怔了怔:“你信佛?”
“不敢欺瞒皇上,臣女不信佛,只是心有所求,临时抱抱佛脚罢了。”云莜一双透亮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昭睿帝:“臣女希望皇上龙体安康,长命百岁,可这些不是臣女能够决定的,只有求助于神佛。”
这话何曾耳熟,让昭睿帝想起,他记忆深处,有个明丽娇俏的女郎也曾与他说过类似的话。
——阿铮,看在我每日料理完诸多事务之后,还要辛辛苦苦抄佛经为你祈福的份儿上,你可得安然归来,否则,就是对不起我为你抄的这些经书!
当日,昭睿帝在军中收到方皇后寄来的国信与家书,哭笑不得,提笔回道:往日也没见你拜佛,怎么突然就抄起佛经来了?
过了一阵,昭睿帝又收到了回信,透过那龙飞凤舞、刚劲有力的字迹,仿佛都能看到方皇后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的样子。
——我从前不信,现在信了,不可以吗?!好吧,我承认,我就是临时抱抱佛脚。从前我不信佛,不拜佛,是因为我觉得我所求之事,可以自己办到,不需要寄希望于神佛。可如今,你上了战场,凶吉难料,我对此常感到无力,也唯有求神拜佛,兴许还能起些用处。我拜得虽晚,且功利了些,但我想着,佛祖慈悲为怀,胸襟宽广,定是不会计较我这小小的失礼的。别的我也不求什么,惟愿你与爹爹能平安归来……
因战况紧急,通行不便,从京城送到前线的书信不过寥寥数封,也正是这几封书信,成为了昭睿帝那段艰难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亮色。每每陷入困境之际,只要一想到京中还有人在等他回去,他的身体中似乎就迸发出无尽的力量来。
“莜莜……”昭睿帝低低呢喃了一声,忽然觉得,若是莜莜看到此刻的他,定会十分失望吧。
毕竟,当年的他年轻气盛又好强,总是习惯了将软弱的一面隐藏起来,在心爱之人面前,他一直都表现得十分勇敢,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都绝不轻易退缩。若是他的莜莜知道,他其实也是如此软弱的一个人,失去了她,便意志消沉至此,定会觉得看错了他吧?
说不定,还会后悔嫁给他。
当初,莜莜是那么的关心他,竭尽全力想要保护他,可如今,他却可劲儿地作践着当初莜莜想要保护的东西。
自方皇后薨逝,昭睿帝便时常陷入低迷悲痛的情绪之中,为此,他放任自己的身体持续衰败下去。
这是昭睿帝第一次因自己的放纵而产生反思。
云莜这孩子,真是与他的莜莜太像了,每每见到这孩子,他都会想起他的莜莜。
因为陷入回忆而怔愣起来的昭睿帝,感受到送到唇边的粥,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温热软糯的粥流入他的食道中,让他冰冷冷的胃都暖了起来。
昭睿帝抬眸看去,只见云莜手中捧着方才被他搁置在桌案上的青花莲纹釉里红瓷碗,瓷碗中的粥是用鸡汤小火煲出来的,虽看着清淡,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
云莜握着瓷勺,小心地舀起一勺粥放凉些许,待温度适宜了,才又送到昭睿帝唇边。
明明只是一件极小的活计,她却做得很认真,仿佛这是一件需要郑重以对的大事一般。
被一名女郎这么小心翼翼地喂粥,起初昭睿帝还有些不自在,但想想这是他所喜爱的晚辈,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很快又放松了下来,权当是享受晚辈的孝敬了。
屋内地龙烧得旺,云莜才忙活了没一会子,瓷白的小脸就染上了一层红晕。
昭睿帝见了,赶忙道:“你也坐下用些早膳吧,莫要只顾着朕,倒把自己给饿着了。朕这儿有的是人服侍。”
能在昭睿帝身边儿近身伺候的人,自有其过人之处。
郝公公刚刚上前从云莜手中接过粥碗,另一边儿就有一名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将将早膳摆在了云莜面前。
因云莜不像昭睿帝这般需要忌口,她面前的早膳种类很是丰富,有四喜如意糕、水晶冬瓜饺、南瓜百合、吉祥果,再配上一盏碧梗粥②,当真让人食欲大开。云莜吃得十分满足,一双圆眼睛都眯了起来,看着十分幸福的样子。
昭睿帝也不由有些意动,然后他一回眸,却只看见自己面前一碗卖相寻常的鸡粥,外加自己面前露出如橘子皮般褶皱笑容的郝公公,顿时便没了食欲。
连方才十分香甜的鸡粥,到了嘴中,都变得寡淡无味了。
云莜用膳的动作虽优雅斯文,速度却是一点儿也不满,不一会儿功夫,面前的早膳就让她吃了个七七八八。之所以没用完,是因为她胃口着实不大,眼下腹中已经有些发胀了,她自然不好继续再吃。
似是察觉到昭睿帝的目光,云莜劝道:“皇上若是羡慕臣女能够享用这么多美食,便尽快好起来吧。等您身子骨好起来了,便可想吃什么吃什么,太医也不会总限制您了。”
看样子,这法子还是有效的,云莜心道,往后,她得时不时过来馋一馋昭睿帝。指不定昭睿帝为了美食,就振作起来了呢?
昭睿帝哑然失笑,宠爱而又纵容地看着云莜,似是将云莜当成了调皮的晚辈。
用完早膳后,云莜就着下人递过来的口盂漱了口,对着昭睿帝摆了摆手:“那我就不打扰您休养了,过会子用午膳的时辰到了,我再来找您。您可要好好用膳,按时用药,否则啊,接下来的日子,您怕是只有干看着我吃的份儿了。”
昭睿帝看着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地对郝公公道:“你瞧瞧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专程来朕这儿蹭吃蹭喝的呢。”
郝公公面儿上闪过一丝笑意:“云府虽不比宫中,却也不差,哪里会短了云小姐的吃食?云小姐不过是关心皇上,才会刻意赶来与皇上一同用膳罢了。皇上也知道,奴才那不成器的徒弟小钱子如今在云小姐身边儿伺候着。小钱子说,云小姐今儿个可是一早就起来抄经文,为皇上祈福了,这会子云小姐急匆匆回去,指不定是在继续方才的活计。”
郝公公对云莜的印象很好,云莜对下谦和有礼懂得体恤下人,对昭睿帝又是真真上心,郝公公自然乐得在昭睿帝跟前为云莜说说好话。
若不是昭睿帝只拿云莜当小辈看待,郝公公是真希望云莜能长长久久地在宫里头住下。这两日,有她的陪伴,昭睿帝的精神头是肉眼可见地好转了。
昭睿帝闻言,怔了怔:“囡囡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些。你派人嘱咐她一声,让她注意歇息,莫要太过劳累了。”
“是。”
走出坤泽宫后,云莜的脚步渐渐放缓:“小钱子,你师父在皇上身边儿伺候良久,想来你对坤泽宫的情况比一般人更清楚才是,你可知坤泽宫为何没有宫女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