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皇帝唤来吴书来。 吴书来本在外间打盹,匆匆进来后一脸茫然地对着他。 还好这种面面相觑的光景很快就被皇帝的一句话打破了:“你选几个可心的姑姑,明日遣至长春宫。” 吴书来不明所以,只能恭敬应下,便准备告退。 没想到又被皇帝叫住了:“等等,你可听说过五色丝绦做的小荷包是有什么典故么?” 吴书来沉吟片刻,想起昔日听宫中的汉家嬷嬷提过,便知无不言:“皇上说的可是五彩长命缕?奴才昔日听宫中汉家嬷嬷提过,“五月五”以五彩丝绦系臂,名长命缕,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若将其点缀在含朱砂、雄黄和香药的香囊外,弦扣成索,到“六月六”剪下,丢进河中让水冲走,还能去百病。” “原来如此。你先出去罢,累了就在外间歇下。”皇帝再次躺下,困倦袭来,便沉沉睡去。 梦里他又到了长春宫,再次遍寻不获思念之人,忽闻杳杳琴声,曲调熟悉,当下惊醒。 他起来同样听到一阵乐声,当中夹杂着梦中的曲调,隐约还有些歌声。 他向来风雅,但对扰人清梦者没有好脸色,便唤来宫侍,让其打听现状。他不是不知道“五月五”那日皇后在乾清宫准备了宫宴,而是不理解这些人居然在他早朝前就开始布置,还敢不控制声浪,影响宿于养心殿的他。 宫侍匆匆回来复命,不一会儿,高贵妃在外等候。 外间的声响渐渐消失。 皇帝并未第一时间让高贵妃进来,而是传了宫侍伺候洗漱更衣后,才悠悠对宫侍说:“让贵妃进来罢。” 这个世界的高贵妃与他印象中的那位弱柳扶风的娘子相仿却不相似,她依然清瘦柔弱却不娇气,行动虽慢但靠自己的力量,面上也不见苦色。 说起来,她在原来世界的旧疾还是自己造成的,当时很快好转了,偶尔她还会用此事来向他撒娇。到后来真的复发了,她缠绵病榻一年有余,怕苦怕痛,好说歹说都不按医嘱治病,终是撒手人寰。 若是旧疾已复发,必是疼痛难忍的。如今这个世界的她,她在外面候了一阵,看到自己怎么会那么平静。 难道她的旧疾也改变了? “贵妃身子抱恙,免礼罢。节庆仪程甚繁,辛苦了。你可不能将此当作借口,记得遵照太医吩咐,好好吃药。”皇帝打量着高贵妃。 “谢皇上关心,臣妾近日好了很多。皇后娘娘将仪程都记在册子上了,又有清砚帮我,臣妾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只望出了差错不受皇上的处罚便是了。”高贵妃福了一礼。她抬起眼,正好与皇帝对视,便微微一笑。 “朕还未提到方才的事,你倒好,提前要了个免罚条。一阵子不见,贵妃堪比狡兔。”他从前最喜欢贵妃这点,经不住打趣她。 “近日天气越发闷热,臣妾想趁日头出来前打点好宫宴的布置。臣妾久未抚琴,看到乐师的稀世名琴后,动了心思,摸了一阵,还唱了几句。臣妾还记得,这首曲子还是当初皇后娘娘编写的,也不知臣妾为何会将此曲随手奏出。惊扰了皇上圣安,非臣妾所愿,求皇上恕罪。”贵妃说罢,长跪于地。 皇帝却是一笑,让她起来。 他怎么会忘了这首曲子。皇后精通音律,是他娶她前便知道的事。二人成婚之后,偶尔还会有琴瑟和鸣之时。然而,随着府邸的侧妃格格越来越多,二人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有天他到贵妃处,想与她讲诗,没想到她竟通音律,自弹自唱了一曲后,他才猛然想起为他操持府中事务的皇后来。 这次贵妃故技重施,再次给他当头一棒。 “皇上,早朝的时辰将至,臣妾这就告退罢。”贵妃没有向之前那样讨要赏赐,反而急匆匆告退,躲过了他的质问。 这个世界好像也不错。 朝会上,刑部将之前查明的证据与军机处核实的证据一并呈至皇帝眼前。证据确凿,不仅傅宁,涉及的官员竟有十名有余。 当然,傅宁依然是主谋。 他让军机处将涉罪臣子的处理奏本不日送来,又命人宣读了军机处拟好的诏书,赦免了一些与先帝敌对政党的罪臣,再将原本世界赦免了的汪景祺、查嗣庭的亲族尸首送回故里。 朝中对他忽如其来的怀柔政策深感不解,但无人敢质疑,朝会便在一片高呼帝威声中结束。 吴书来见皇帝退朝后一直端坐书桌前一言不发,灵机一动,命宫侍送来前日皇后研制的杏花酥,这道点心皇帝还未吃过。 “杏花酥?皇后越来越可爱了。”皇帝取了当中一块,仔细看,居然还是蝴蝶形状的。 “皇后果然了解皇上心思。”吴书来见机奉承道。 “连你也觉得朕最爱杏花么?”皇帝脸色不变,将那未吃完的杏花酥放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爱惜百花也是自然,无需一较高下。”吴书来向皇帝行了一礼。 “朕何曾不是如此念想。然而日久见人心,怕是他人也能看出朕的心思。人非圣贤,即便高呼大爱,总会有偏差偏爱。”几天下来,皇帝俨然将吴书来当成倾诉对象,不禁腹诽:当初是哪位明君时刻叮嘱自身远内臣来着。 然而这也是他的无奈之举,他的皇后身涉其中,他又见不得皇后更伤心,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她,更不会寻了其他嫔妃替代她。 即便高贵妃心思再玲珑也不可以。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吴书来:“长春宫那边今日可好?” 长春宫这边没有皇帝所想的惨状。 皇后被禁足,免去了请安的礼仪,又不用处理宫务,她难得有了空暇,便安心做针线、写字,给大阿哥做羹汤。 “大阿哥乖,这些槐花蜜不能给你,你今日吃得够了,不然晚上没法化食。”皇后抱着大阿哥,将一罐罐蜂蜜开合盖子检查,大阿哥闻到了甜香,便嘤咛着要去碰。 皇后只好让新来的姑姑替她整理好蜂蜜,自己抱着大阿哥出门看丁香。她也有过孩子,可惜孩子早夭,如今受哲妃所托照顾幼子,其实她是满心欢喜。她很喜欢孩子,只是她久久不得皇上宠幸,便渐渐没了再生孩子的念头。 大阿哥又软又轻,皇后抱得不费力,见着什么都给他指点解说,看得小孩子一阵眼花缭乱,他还未将长春宫的花草看完,便累得睡在了她的怀里。 皇后摸了摸他白嫩软糯的小脸,低头亲了下他毛茸茸的脑袋。 若我儿还在…… 不日便到了“五月一”,外命妇能进宫探视宫中家眷的日子。 富察夫人带着仆妇独自前来,见到皇后,恭敬行礼问安。 碍于宫中有数名新来的姑姑,皇后稍稍侧过身子受过母亲的礼,便扶她起来,一路搀扶着她入内间。 她没有屏退左右,任由宫侍们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就这样与母亲说话:“请额娘原谅女儿的无礼。” 富察夫人明白她的意指,轻轻摇头,微笑着对她说:“乖女……娘娘无需介怀……只是娘娘近日貌似清减不少,得多多留神。”说罢她摸摸她的脸,又讪讪放下了。 皇后拉着母亲的手,放在她脸上,偏头轻轻蹭着,有些撒娇地说道:“女儿让额娘担心了。女儿无事,近日天热,只是有些食不下咽。” 富察夫人暗自松了口气,替她拨去几根被她蹭乱而垂落脸颊的碎发,爱怜地说:“你阿玛身子好多了,你不用担心。当时府上听说你被禁足,吓得额娘都想连夜过来看你,又以为皇上会短了你,让额娘无法进宫探视,幸好皇上待你还是不薄。” 皇后对她微微一笑,点头赞同,长睫挡住了在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忧愁。 富察夫人命身边仆妇取来一些物事,一一给皇后解释,皇后眼眶一热,险些落泪。 尤其是看到三哥给她亲手做的那罐麦芽糖饴。 皇后几息才稳住脸色,斟酌着说道:“三哥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每回外出必会给我带一些,我在出嫁前几乎天天吃着,进宫那么久其实心里头还是念想着麦芽糖饴的滋味。我亦准备了一些物事给三哥带在路上。” 她说完,将早已亲手做好的五色丝绦结索的荷包、槐花蜜,还有一只小木匣都放在案上。 富察夫人见状,再也忍不住,用丝帕偷偷拭泪。 皇后继续说道:“我在装槐花蜜时找到了额娘的旧物,我记得额娘很是钟爱,如今终于能物归原主了。” 她从随手荷包中取出一只耳坠,放在掌心,呈至母亲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