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日,皇太子乘辇前往皇后宫中请安,略略话了家长后,便告辞离去。堪堪踏出殿门,一个十七八岁的粉裙少女便从角落里蹿了出来,动作敏捷地推开宫人,张开双臂稳稳拦在姜玘面前。 少女面如敷粉,生得干净秀气,偏生一双勾人凤眸格格不入,平白添了几分凌厉和娇媚。 她抬头大剌剌地直视姜玘,劈头盖脸便道:“你为何要派世子哥哥去招降?” 宁遇不待殿下说话,拿起剑鞘横在公主面前,道:“储君驾前,不得无礼。” 清和咬紧下唇,纹丝不动。宁遇不是第一天面对她,遂将手一横,剑鞘击出,借力将清和推开了几步,动作极为流畅快速,一时也不显得失礼。姜玘抬脚欲上辇,清和突然大声道:“她是谁?” 姜玘蓦地回头,冷淡道:“你问谁?” “我问谁,哥哥心里不清楚吗?”清和快步上前,语气不由得激烈,“还是,你根本一开始就是在计划骗过所有人,想要把她变为任你玩弄的禁脔!” 姜玘眸光一冷,随即便笑了。 他一笑颇为好看,眼睛一弯,搅乱了一池桃花水,如有人拿利刃敲碎了冰封千年的湖,水波潋滟,凉意沁人。 姜玘微笑着近乎亲切地看着她,“皇妹说话要谨慎,这宫里规矩多,人多口杂,莫要再学有些人乱嚼舌根子,说一些无稽之谈,蛊惑当朝公主之罪,妹妹身边哪位宫人担得起呢?” 清和听懂了他弦外之音,脸色微变,想起这是在皇后宫前,又竭力镇定下来,冷声道:“哥哥是太子,臣妹不敢随意诋毁,臣妹只想问一句,将玉出事那日,哥哥是不是和她在一起?阿卓说,她失踪的那几日,哥哥身边精于杀术的刘零不在,是不是被你派去杀她了?” 她咄咄逼人,“将玉她究竟死了没有?是她自己去送死,还是哥哥想让她死?” 姜玘似笑非笑,“怎么?当初是你亲手把她骗上绝路,如今却来问孤她死透没有?” 他说完便往后退了一步,笑意讽刺,任由眼前的女子,用着恐惧与惊怒的目光看着自己。 当年长夷以冀北古俞之之女的身份率军回京,从此陷在了这步步惊心的花酒杀场,她不知这里生长的人天生怎样一副狠辣心肠,一路跌跌撞撞,伤透了一颗本该潇洒肆意的心,清和是她在京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却也是在最后一场杀局中推波助澜的暗手。 他就站在高处,亲眼目睹她怎样跌入深渊,他生为太子,担负着千千万万个人的生死成败,不施以援手是他应有的作为,偶尔孤单静坐时,会觉得心底如扎了针般钝钝麻麻地疼,想起她一个活泼俏丽的小姑娘,生生被折磨成了那副模样。 清和袖中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闭了闭眼,苦笑道,“我也不想……我是真心待她为好友,可她偏就要拦我的路。” “不是她要拦你的路,而是你将她引为对手。秦王世子这些年未曾看你一眼,她终是死了,你也未必能当世子妃。” 清和惊怒道:“哥哥又何必笑话我?她若能归顺于你,我又何苦做那些事?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当年古将玉和秦王世子共同经历了三场战役,世子对她心生钦慕之情,可人人皆知古将玉心系太子。 偏偏姜玘忙于玩弄权术,古将玉不肯归顺,他便不再容忍。两人互斗了整整两年,但一个势单力薄女将,如何能敌得过一个储君? 古将玉“死”前同宁王私下有联络,更是犯了大忌。 姜玘冷冷道:“那你如今如愿以偿,便放过她,她是死是活,和你还有什么干系?孤还有政事处理,清和公主,还不退下吗?” 清和在他淬了冰般的眼神下,终于平静下来,平静之后才发现自己方才和兄长说了些什么,这般放纵是平时不敢有的,尤其在四皇子被害死之后……她后知后觉地惊了一下,后脊迅速蹿上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直达头顶,头皮都开始作麻。 这时,皇后宫里的宫人出来解围道:“娘娘请二位殿下进去,娘娘说,兄妹之间的事,别闹了笑话给旁人看。” 清和迅速附和着点点头,脸色缓和了些,提着裙摆奔入了殿内。 宁遇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姜玘的脸色,心道难怪殿下不待见公主,哪里有她哪里就有麻烦。 皇后近年来诚心礼佛,本来不太管束这一对儿女,不料这对各有千秋的霸王,不顾嫡出的身份,居然就在凤仪宫外闹起了矛盾,她沉着脸将清和斥了一番,又对姜玘道:“你既然是兄长,又是一国储副,凡事且容让着她,她毕竟是你亲妹妹,在这宫里,除了你母亲和妹妹,再无旁的人是真心待你……” 清和咬着唇,袖中手攥得死紧。 她此生所见最狠最虚伪之人,除了姜玘还有谁?她母亲这样说,只是不知内情而已。 清和抬头,发髻边步摇明灭,视线中那人肤白灵秀,长眉入鬓,眼尾不笑时也微微上扬,每一个弧度都如造物所钟,配得起以容姿名扬天下。 这人内里又有多可怕? 她从四哥死的时候就明白了,她早会被他弄死的。 姜玘颔首一笑,“儿臣心中自有计较。” 姜玘回了东宫之后,依旧如常入内殿探望长夷,长夷躺着那里,面色已趋于红润,他探了探她的腕脉,淡声道:“你选几个人人,今日夜里带她出宫,送去琅琊旧宅。” 宁遇站在姜玘身后,惊讶道:“殿下想让她避开一切?” “古将玉不用复活,她既然神智混沌,何必还留在这里。”姜玘转头望着窗外花影,语气极凉极淡,“严加看管,别出了岔子。” 他说完,便绕过屏风沉身坐在太子御座之上。 暮色渐合,宫灯依次盛起,清冷的宫室里仿佛铺满了一地寒霜,珠帘帷幄、淡紫璎珞,俱将灯火勉强撑出的暖意隔离在他身外。 姜玘低着头,下巴半陷入精致的狐裘领口里,玄色袍角顺着御座滑下,上面的银色暗纹仿佛是流动的月光。 宁遇终于忍不住,上前道:“恕属下斗胆进言,殿下未免太过放心她了,她与殿下周璇多年,连阵前也不输东烨成豫王气势,就算已经痴傻……” 姜玘抬手打断他道:“把孤之前得的那串玄铁锁链拿出来,把她锁好。” 宁遇咬牙,不依不饶道:“殿下这是冒险之举,若被有心人发现弹劾,一旦皇上知道,无论大小,殿下又要受苦……” 姜玘轻嘲道:“你们夙羽卫的本事,就这么点?” 宁遇一时语塞,沉默良久,低声道:“是谁都行,但是不能是她。” 姜玘不言。 宁遇清楚地记得当年因为长夷出了多大的事,急得只待发疯,突然一掀袍底,双膝落地,直接朝着姜玘跪下,“殿下听属下一言!八年前,殿下身重剧毒,太医皆说殿下活不过一天,殿下却一口气忍到了青州,那时殿下何等隐忍艰难!五年前,殿下归京,分明是皇储,却被逼向姜辙庶人假言讨好,殿下想想这一路走来的不易之处,因为一个长夷,殿下就要乱了计划吗?” 见姜玘依旧不言不语,他心下一横,又道:“殿下可还记得明康十八年,文族……” 姜玘眸光一冷,不待他继续说下去,抬袖掠出一掌。凌厉的掌风掠来,宁遇晃了晃,强行忍下痛楚,道:“臣冒犯殿下,自愿领罚。” 姜玘从狐裘中抬眼,桃花眼浸着雪,又如冰雪磨成的刀,“孤为了她?孤自入京便听从安排,做了这个太子。这些年,孤有哪一桩事不让她怨恨入骨?你如今只因孤肯留她一命,便要冒死谏言,你莫忘了,她到底还是孤的认定的人。孤要定谁生死,只能顺着孤的意思来,懂吗?” 宁遇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来。 心底如火焚,他比谁都要明白,长夷的害处之大。 她活着,便有满腹算计,滔天之胆,干尽惊天之事。她便是傻了,也会有千千万万的忠心死士前赴后继,救她治她,企图卷土重来。 诸葛琨等人已逃,后患无穷。 她只能去死。 宁遇暗自下了某个决心,最终只能妥协告退,待厚重的殿门阖上一殿的孤寂清寒,宁遇回首望了那殿门一眼,运气轻功掠起,快速往宫外奔去。 当夜,姜玘命人给长夷换了身衣裳,便拿铁链束缚她手腕,让夙羽卫抗着她出宫,用早已备好的马车连夜出城,宁遇冷着脸驾马快行,一夜奔波。 翌日,晴天朗朗,洛城郊野,冰雪已渐渐消融,隐约鸟鸣啾啾。 长夷睁开眼睛。 仿佛置身世外,又仿佛一场大梦,过往云烟悉数拨散,有什么渐渐回笼。 长夷看着马车顶,一瞬间的目光是清明的。 黑眸锋利,如她一贯持的刀,刀刃一翻,刺目的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