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谕令下达内阁,不久便传至六部,再由御前总管太监曹恭前往世子府邸宣旨。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秦王世子仍在和周公喝酒下棋,宣旨的曹公公在院内等了许久,等到实在没耐心时,终于抬脚进了世子卧房,眉头都皱成了川字,一边碎碎念道:“哎呦我的祖宗,世子殿下……快起来了,殿下有旨。” 金贵的世子殿下伸手掏了掏耳朵,翻身拿被子盖住脑袋。 曹公公好劝歹劝也无法,深知他素来少给人面子的禀性,只好把旨意往身边王府总管手上一塞,冷冷道:“咱家不管这事了,就当是旨意宣好了,咱家走了。” 王府总管捧着那圣旨,脸皱成了苦瓜脸,待曹公公携一干人浩浩荡荡离去,秦卓才掀开被子,冷笑道:“更衣,我要去见太后。” 秦王世子特意穿了皇帝不久前赏赐的绸缎制成的锦衣,再拿一柄坠凉玉流苏的骨玉折扇,坐上马车去往国庙,经过重重盘查后,才由人引至太后住处。当今太后年过七十,精神气却并不差,见了秦卓,乐得合不拢嘴,笑拉了他的手,口中不住地道:“是芸芸,芸芸过来,哀家好好看看你。” 秦卓顺势坐在太后身边,笑道:“臣这么大了,太后还是一个劲地叫臣的乳名,这若让臣的下属听到,今后臣该怎么立威啊?” 虽说话是不满的,眼角眉梢却是风流笑意,真真是极为俊美的儿郎。 太后也笑,“哀家是老了,如今就你肯没事儿来陪陪哀家这个老人家,果然还是在哀家身边长大的,哀家看你自小就性子好,比栖儿那小崽子重情重义。”她说到姜玘,就不住地叹息,“栖儿和他父亲是一个德行,镇日江山,到哪里都要摆着君主的架子,像哀家……他能一年来一次……就不错了。” 秦卓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抽手下颤抖跪道:“臣不敢妄议储君。” 太后捂着胸口咳了咳,嗓音微微嘶哑,“哀家不过是说说,你紧张什么?”她艰难地伸出手,秦卓立即握住太后满是皱纹的手,慢慢起身,低声道:“这几年,今上病情日重,殿下手掌监国大权,肃清乱党,严查奸佞,内振纲纪,外制法度,使暗藏异心之徒惶惶不可终日,我朝总算是迎来海晏河清之日,臣……臣佩服殿下至极,今日失态,下意识之举。” 他不安地看着太后,露出畏惧不安的神色,太后见了,叹息一声,也只是拍拍他的手背,口中安抚道:“你玘弟弟如此做,自是有他的道理,你只管着自己,莫参与这暗地里的隐私诡计,哀家自是保你无恙。” 秦卓点头,又笑道:“臣近日又听了一桩趣事,想是太后感兴趣。” 太后笑道:“讲来。” 秦卓便一一将自己所听到的东宫趣闻说出,末了笑道:“是太后让臣妄议殿下,臣今日这嘴上的罪孽,可全赖着太后了。” 太后早已被那事儿逗得乐不可支,身边宫女上前给她拍着背顺气,她却只顾着道:“玘儿那小崽子,小时候就假正经着,如今竟是栽到一个傻丫头身上了?清和身为长公主,也是个咽不下气的性子,她没去找皇后吗?” 秦卓道:“她倒是真去找了中宫殿下,此事到底也是她无理取闹,还莫名引出了刺客,闹得全城人仰马翻,中宫反将她斥了一番。”他颇为无奈,“也正是如此,这几日,公主来臣府中颇为勤快。” 此日天气凉爽,风舒云淡,连带着人也无端端沉寂下浮躁之心,太后和世子越说越愉快,直到外间奴仆来催,世子方才辞别了太后。 牵马缓行,待行至山下,世子身边的青衣小厮忍不住道:“公子,属下不明白,如今太后住在国庙,名为颐养天年,实则软禁,殿下这样,反而会犯了宫里的忌讳。” 秦卓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你说说,今上为何要软禁太后?” 小厮眼珠一转,他自幼随世子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对一些事情已万分了解,当心不假思索道:“太后娘娘生于公孙家族,并非是皇上生母,当年您父王和今上争夺储君之位,若非当时太后娘娘力保陛下登基,如今皇储之位当为您来坐。之后公孙将军以叛国之罪夷灭九族,陛下念在太后为一国之母,不曾下令追究,只是太后为了避嫌,选择出宫避世,去除‘公孙’姓氏,永不理政。” “继续。” 小厮想了想,面露难色,干笑道:“属、属下愚钝。” 秦卓见他求知急切,再加上此事虽为隐秘,对他却没有值得避讳之处,便提点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自古便是这个道理,公孙势力过大,再者百年传言,是为不虚,凡出于公孙门下之人,男则胸怀经纬,女则才华四溢,饱读诗书,譬如太后早年摄政三月,今上不得不防。” 小厮沉思良久,忽而恍然道:“啊!属下明白了!公子的意思是,太后就算不问朝政,也依旧不可小觑……” 秦卓跃上马背,手握着缰绳,冷淡道:“太后若当真已经没有势力,你以为她还会活到今日?” 那小厮策马走在后面,带到马车停在皇宫大门前,秦卓下马,小厮马跪地道:“属下明白了,公子之前故意伪装,实则是欲引两虎共斗。” 秦卓瞟了他一眼,张开骨扇,眼瞳倾泻出琉璃般的华光,玫瑰色的唇瓣弯起,笑意愈深。 姜玘当日连夜具本,详言帝京刺客之事,略用春秋笔法,意在将此事和□□骑撇开干系,不愿再将祸水东引。 他翌日一早便换好太子衣冠,乘辇前往帝王寝宫求见父皇。 他在殿外恭候传见,习武之人何其敏锐,隐约听到了殿中薛贵妃动听的笑声,饶是如此,姜玘仍旧等了一个时辰,才得以见皇帝一面。 其间父子两人各有计较,话里夹着深意,足够让有心人揣摩出无数种意思出来,这是独属于帝京权贵的交谈方式,太子离开寝宫后,垂下长睫,掩下满目厌倦。 清和公主已经被禁足,这几日消停了不少。姜玘着常服在殿内批折子,偶尔风掀动纱帘,他会静握笔杆,等了须臾,以为长夷醒了,最终却发现只是风在作怪,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忙碌。 太子的生活除却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看着八面威风,倒也没什么可羡慕之处。他心爱的女人不会再认识他,他喜欢的生活早就破灭在了五年前。 后来清和解了禁足,跑去和皇帝哭了一顿认错,又开始了她的兴风作浪,后宫上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长公主哪日看自己不顺眼便拖下去打一顿板子,只是这次有点不太一样。 “活阎王”清和公主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两天两夜,直到世子离京的消息传来,她才火急火燎地提着裙摆要出宫。 她之前一贯嚣张,被特许出宫过几次,这次却被皇后殿里的韦嬷嬷拦了下来,请入了皇后寝殿里,乖乖地在她亲娘身边绣了两天花,私下里又对身边的宫人发脾气。 清和公主再如何,于这些着眼于政事的男人而言,都不过是玩闹。姜玘这次没有再和清和计较之前的事,却收到了宫人偷偷送来的信,姜玘将它搁在一边,不感兴趣,过了半日,案上又多了一封。 太子爷盯着那信看了会儿,冷淡道:“元禄,你把它拆开看。” 元禄吓了一跳,硬着头皮拆开了公主殿下的亲笔信,又听姜玘道:“念要紧的地方,孤不听废话。” 元禄:“……” 姜玘头也不抬,“既然全是废话,你便退下罢。” 好歹是你亲妹妹啊。 元禄夹在这对兄妹之间堪称尴尬,也暗暗叹服,太子殿下越来越会不给人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