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宁再醒来,发现身子轻盈了很多,头脸、手臂都没了肿胀感。她抬高左臂看了看,除了还有些血管、青筋裸露在外,手臂已恢复当初的纤细。 她又抚了抚脸和脖子,脖子细得好似稍一用力就会断掉,下巴也尖尖的,仿佛低低头,就能在脖子上戳个洞。肚子咕咕地叫,像有人在里面擂鼓,这是她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产生饥饿的感觉。 起床来到外面,西靖正在厨房烧饭,袅袅青烟从厨房飘出来,似纤巧的神女在空中欢快地舞蹈,倾泻下阵阵馥郁的饭香。东宁咽了咽口水。 偏巧西靖从厨房出来,看见她的模样,折回厨房取了张新做好的油饼给她,“饿了么?先吃点这个吧,菜一会就好。” 东宁捧着饼碟坐到葡萄架下的石桌旁。葡萄花甫谢不久,新结的葡萄似人身上才发的疹子,细细长长松松散散的一串,很难想象一两个月后,这些小疹子一样的东西,会转变成一串串鲜亮的紫水晶一般的存在,这就是时间的魔力。 西靖的厨艺向来很好,东宁又在饥饿头上,连吃了两张圆饼。还欲再吃时,西靖拦下她,说道:“你睡了两天,刚开始吃东西,不要吃太多,对身子不好。” 她居然连睡了两天,东宁有些不可思议,听话得没有再吃。只伸着手掌,指着皮表裸露的青筋、血管,问西靖道:“这些东西会消下去么?” 一觉醒来,他竟给她解了毒,这是东宁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不知是什么让他改了主意,他不说,她也聪明得不予多问,只关心与她切身相关的。 西靖道:“暂时还不行。” 留着这些中毒后的痕迹无非是想告诉她,她身上的毒还没完全肃清。那以后他若是有需要再找她试毒,就容易有了说辞。她虽怀疑他的身份,并没有点破,这是她聪明的地方,他不介意像现在这样一团和气地和她处着。不然两人的关系太过剑拔弩张,他怕就留不得她了。 吃了饭,西靖去厨房收拾,东宁净了手脸,又把兔子从笼子里抱出来放在院子里玩。 刚出生不久的兔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一样,长得格外快,一天一个样。幼兔很活跃,这边跑跑那边跳跳,就是不肯安分的在原地呆着。 东宁怕它们跑太远,被篱笆外的狐狸叼了去,用红丝绳系住它们的后腿,限制它们的活动范围。 西靖忙完厨房的事,又开始打理他那些药材。 县上米面店的掌柜亲自带着伙计,赶着驴车过来给他们送粮油蔬果等食材,第一次在西靖这里看到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东宁,既稀奇又好奇,止不住偷眼暗暗地将在院子里的东宁打量。 伙计熟门熟路地把米面搬到厨房旁边的杂室,掌柜的则拉着西靖在一边谈话。 东宁隐约听到说县上吴财主的小公子得了怪病,找到他店里,要他给西靖传个话,请他下山给府上的小公子看病。只要医好了,愿意倾家谢他。 东宁不知道“倾家”具体是多少钱,想来是天价。暗忖怪不得平日从不见西靖出诊,原来他早声名在外,诊金不凡,非富贵人家,一般人根本请不起他,正合着人常说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想怨不得他出手阔绰,连给她置买的衣物都轻薄绵软,选用的均是上等丝料,价值不菲。原以为他不差钱是因为跟东魏皇室有关联,毕竟能把算盘打到东魏皇太子头上的,除了皇室中人,也不做他人想了。现在看来,倒是他自有天价营生。 西靖告诉米面店的掌柜,他两天后过去。末了,又送给掌柜的一瓷瓶药。听那掌柜的话,那药是医他老母亲的胸痛病的。 送走米面店的掌柜和伙计,西靖继续忙他的药。东宁却无心再与兔子玩乐,因为她的父亲安魏王爷,也有胸口痛的毛病。那是他早年上战场杀敌时,被敌军射了一箭在胸上。虽侥幸救了过来,却落下胸口疼的毛病,请过无数名医医治,均不见效。 忆起长年忍受疼痛折磨的父亲,又思及自己眼下的处境,东宁悲从中来,放兔子回笼里,回房搬了书案、纸笔出来,开始在院子里作画。 于烧饭、洗衣这些杂活上,东宁一窍不通。但书画这些陶冶情操的修身技能,她是从小接触的,甚得精髓,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高大的男子背影。 西靖碾药间隙瞧向东宁,只见她静静地端坐在金黄色的斜阳里,两肘虚撑书案,一手握笔,一手轻轻地扶着案棱,笔尾点唇,长长的睫毛羽翼般轻翘着,秋水般的玲珑眼眸定定地盯着案上的某一点,安静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脸还伤着,不能说好看,可不知为何,看着这样沉静柔婉仿若静止的她,却让他觉得移不开眼,就好像那日金銮殿上辞君日,她盛装徐徐地向他们一众人走来,恍若天女的绝世容颜,亦让他觉得移不开眼。 察觉到他的注视,东宁疑惑地转脸瞧向他。西靖早低下头去,一脸专心碾药的模样。东宁亦清楚她的脸还伤着,谈不上好看,不以为他会暗暗地打量她,摇首将方才的错觉丢之脑后,又低眉认真作画了。 西靖借着取药的机会走到她身后,看她都画了什么。 跃然呈现纸上的,是一位将军,头戴银缨盔,身穿白铠甲,后披血红战袍,脚穿黑色战靴,高大健壮,威风凛凛。可惜看不到脸,只是一抹背影。 这抹背影是东宁幼时记忆中的影像,那时他们一家还生活在周、魏边境。父亲是镇守边界的将领,每日要带着将士巡防,她和母亲一起送父亲出门,父亲留给她的,就是这样的背影。 狂风吹起他的血红战袍,他手按宝剑,大步流星地朝外走着,那般坚毅,那般豪迈,就那么印在幼时的她脑海里,刻骨铭心。 西靖不知道她的这段记忆,只是看她画了一幅男子的背影,想他在大周都城时,听到的有关她和五皇子的传闻,脸有些沉。 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这气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五皇子倾心于她又如何,她现在在他手上,他要她如何她便如何。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困她在身边一辈子。只这一点,别说五皇子,换成任何男子,都是比不上的。 东宁没想过与西靖日夜相对一辈子,她只想赶快解了毒回大周,她想爹娘,想兄嫂,想安魏王府的所有人了。但她也明白,西靖不会那么轻易放了她的,他只想留她在身边试药。 其实她特别想不通,他医术高超,又不差钱,只要他愿意,有大把的人甘愿为了钱财供他试验,为何他独独选上她?这个问题就好像大周的女子千千万,为何偏偏选中她来大魏和亲一样无解。 东宁心里难受,收了画,回房躺着了。晚饭西靖喊她吃,她也懒得起。 西靖对她道:“你这样怕对身子不好。” 东宁还想养好了身子回大周,听他这么说,爬起来吃饭去了。 东宁的胃口不大,晌午之所以会吃那么多,是因为饿了几天,身体功能紊乱,补充了食物后,又恢复原来的状态。晚饭只吃了半张饼,喝了一碗粥,差不多就饱了。 她前些日子身子虚,食欲不佳,随便用些晚饭就多回房休息了。这天晚上多吃了些,不便立即去安歇,就去篱笆那里掐荼蘼花玩。 西靖用了饭,收拾完厨房,早些时候熬好的药液也已冷到适宜的温度,端着药碗来到兔笼前。 东宁把掐的一大捧荼蘼花用红丝绳穿了,绑到幼兔的脖子上。雪白的兔子衬着粉红的荼蘼花颈环,透着股滑稽的可爱。可惜没有家人在旁和她分享这份“杰作”。 她的眼睛止不住满院子地搜寻西靖的身影,然后就看到他在兔笼前,捉着一只兔子,熟练地撑着它的嘴,给它灌药液。 原来这些兔子也是供他试药的。原来她的功用跟一只兔子也差不多。东宁心里苍凉一片。 不知是因为心里难受,还是这两天睡太多,东宁失眠了。 人在夜间睡不着的时候,听觉会变得异常敏锐。当然,也可能是夜间太安静了,一丁点声响就被无限放大,让人错以为听觉变敏锐了。 东宁听见西靖房外的兔笼今晚分外的躁动,好像有兔子在不停地撞笼子。想到饭后西靖给兔子灌药的情景,她悄悄的下床出去。 一只兔子被单独关在一个笼子里,一会儿拿头去撞笼壁,一会儿侧躺在笼子里,四脚不停地打旋,身子不断地颤动。 其它笼子的兔子似被它吓到,紧紧地抱团偎在笼子的一角,簌簌发抖。 东宁仿佛看到了自己,黑夜里也这么痛苦挣扎,孤悽无助。如果今夜不是这只兔子承受了所有痛苦,那以后会不会换成她在这场非人的折磨里苟延残喘?她没有答案。 西靖的房间很安静,他好像早熟睡了。东宁不明白一只兔子在他窗下闹出那么大声响,他怎么会睡得着?是睡眠太好,还是早习惯了?同样没有人给她答案。 天快亮的时候,那只兔子渐渐挣扎得弱了。西靖从房里出来,看见她蹲在兔笼前,没什么意外之色,平淡地问:“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东宁没有说话,在兔笼旁静静地看着那只兔子走到生命的尽头,回房取了张纸,包着那只兔子出去了。 在河边挖了个坑把那只兔子埋了,东宁对找来喊她吃饭的西靖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我和它埋在一起吧。” 公主又如何?郡主又如何?说什么金枝玉叶,王侯贵女,在他心中,她也不过是一只“兔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