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星第一次见到程寻的治疗过程。 EMDR疗法,也即眼动脱敏再加工疗法,和催眠有些类似。 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他坐在躺椅上,戴了个左右耳来回发声刺激的耳机,一旁开了一个照明灯,并不算亮。她心里觉得压抑,可对他来说却只是寻常。 简繁星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温开水,递到他手上,在此之前,她还充满着好奇,可一到诊所就顿时没声儿了,和他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蓦然觉得紧张,脚下踟蹰,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最终只是忐忑地立在一旁。 李唯明坐在程寻面前,把白色的医生服外套脱了,态度尽量随和,避免让他感到一丝丝的不适,闲聊了一会儿,看他情绪稳定,这才催眠似的和他展开对话。 “慢慢闭上眼睛。” 他照做了。 “程寻,”李唯明轻声唤他,“能听清我说话吗?周围没人了,你很安全,不会被打扰。”首先需要卸下他心里的防备。 程寻静了一阵,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气息似有若无。 李唯明徐徐引导:“现在,想象自己处在花海里,风吹过,拂在脸上暖洋洋的......能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蓝天。” “还有呢?” 他轻微蹙眉,像在沉思,简繁星见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他开口道,“一个孩子,穿着粉色的外套。” “那是谁?” 他摇了摇头,“不清楚。” 李唯明耐心地问,“可以让他出来和我见面吗?”程寻没了回应。他兀自唤了一声,“尼诺?你在吗?” 程寻起初还算平静,忽然间身子一抖,像是疟疾发作,瞬间睁开了眼,眨巴两下,呆了呆,注意到面前的人,软软地叫了一声,“点点。” 简繁星面上的惊诧一闪而过,平静下来朝他柔和地笑,“是我。” 尼诺激动得冲过去一把将人抱住,显然高兴坏了。 被缠住的人和医生对视一眼,皆显无奈。简繁星有些微的喘,推了推他,“先放开我好不好?尼诺最乖了!” “不——放——”他噘嘴摇头,脑袋往她肩头亲昵地蹭。 简繁星佯装生气,“不放手,今天就不给你盖小星星!” 他皱着脸纠结,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了,最终不得不乖乖听话。 “去那边坐着。”她指着李唯明的位置吩咐。 尼诺朝他望了一眼,不情不愿地踱步过去,磨蹭着坐下。 李唯明见他一副委屈样,忍俊不禁的同时也觉得困惑。注意到他纳闷的眼神,简繁星炫耀似的笑笑,“最近新发现的法宝,治他保管有效。” 其实是尼诺太过顽皮,于是她对他实行奖励机制,每当他乖乖做好一件事,就在小本本上盖上一颗星星。 小孩子心思单纯,没几个会不上套。 尼诺无聊地坐在躺椅上,两手撑着毛毯,腿前后地晃,可是这条腿的长度仿佛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每次只是在地上摩擦。于是他换了方式,脚尖一下下点地,哒哒地响。 “尼诺?”李唯明尝试吸引他的注意力。 座位上的人专心致志,微埋着头,时不时笑笑,像是遇着了多有趣的事。 只有繁星才能叫得动他。 她叉着腰喊,“不能这么没有礼貌!”忽然觉得自己真有些像他妈。 尼诺抬起头,表情无辜,“我不喜欢他。” 李唯明讪讪地摸了摸眼镜框,简繁星却管不了这些,只严肃道,“李医生在问你话,好好回答。” 尼诺这才把身子偏向他。 谈话继续。 李唯明:“尼诺还记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 “大眼睛,长头发。妈妈特别漂亮。” 他拿过纸和笔任由他发挥,最终呈现的也只是一幅普通的简笔画,简单的并不流畅的线条,看不出特别的地方。李唯明检查过后又问,“妈妈对你好吗?有没有打过你?” 尼诺摇头。 “那她平时都爱干什么?” “养花,漂亮的花。可是后来......”尼诺想着想着开始挠头,李唯明紧接着问,“后来怎么样?” “后来好像没有浇水,花儿都不见了。” “妈妈没有浇水吗?她去哪儿了?” 尼诺看起来很苦恼,“我不知道。” 他轻轻笑了笑,声音温和,“没关系,我们慢慢想。” 尼诺望了望简繁星,又望了望他,接着只是摇头,重复那句“我不知道”。 接下来,尼诺和程寻交替出现,李唯明不断地试图唤起两人的回忆,然而效果不佳。治疗维持了将近一个小时,到最后,他疲倦地躺下,彻底睡着。 “心理治疗对他的身心都是一种折磨,会累很正常。”李唯明坐在了办公桌前,把杯子放在简繁星面前,“喝杯水吧。” 她润了润喉咙,迟疑地问,“每天都这样吗?” 他望着程寻的方向,轻声叹息,“一周两次,从确诊开始,算上去有五年时间了,这期间从没有间断过。” 五年了,这前前后后耗费了多少个小时?对程寻来说,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她想象不到。 “他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问题了?”尽管当事人不在眼前,简繁星依旧下意识注意措辞。 “高三。DID患者成年期发病的概率更高,那之后他去国外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反反复复并不见效,所以阿觉才把他委托给我。毕竟,这里有他的亲人,照顾起来更加安心。” 李唯明也只有三十岁而已,虽然在国外取得了心理博士学位,但和国内资历丰富的老教授来说或许还有些差距,但程寻的情况不允许有外人介入,那样只会让他更加警惕。 他心理的阴影从发病最初就已经造成。 早几年的时候,国内关于多重人格的确诊病例少之又少,真正治疗过这种病症的医生压根数不出来几个,甚至连经验丰富的教授也很容易出现误诊。 程寻看的是最好的医生,但还是遇见了这种状况。一开始,他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这对一个还没和社会接轨的少年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自那以后,程寻陷入了极度的消极。即便后来得以澄清,他心里的恐惧却并没因此减轻。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始终是一个该被□□在精神病院里的怪物。 没有人能卸下他扭曲的防备。 李唯明双手合十,胳膊肘支在桌面。“关于母亲自杀这段记忆,程寻已经选择性遗忘了,其他□□是应对创伤的无意识保护而形成的,相当于一种防卫机制。亚人格替他承担着所有的痛苦,也只有他们还保留着部分残缺的记忆,要想彻底康复,必须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建构出完整的记忆,当然,这是件残忍的事,但我们不得不做。” “刚才你也看见了,尼诺只记得他妈妈美好的一面,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都被其他人格吞噬了。不过也并不排除亚人格在保护他,刻意隐瞒了那段事实。” 可是除了尼诺,其他人格全都躲藏起来了。 简繁星:“所以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DID没有绝对的治疗方法,药物并不能使他治愈,只能暂时控制状态。人格的彼此融合没有那么简单,不过首要的一点是信任和沟通。”李唯明想了想,“程寻和尼诺之间......缺少沟通的桥梁。如果他们能不再相互抵触,正常友好地交流,也许情况会变得好一些。” 简繁星答应下协议的那一天就知道,她要做的或许并不止于此。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这趟浑水比她想象中还要深,不过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所以,我就是那架桥梁?” “可以这么说。” “没想到我这么重要!”她努努嘴,笑道,“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成绩差到老师都不愿意理睬,大家可能都预想着我将来一事无成呢!” 李唯明浅笑,“不用有太大压力。” 简繁星唉了一声,“压力??不存在的!”又不是治不好就不让走人了,她还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事业,对未来满怀着憧憬与希望。 “那就好。”对方应了声,一抬头脸上却愣了一下。 简繁星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望见门倚在门口处的人,下意识一抖。 又是那位一身黑的大哥? 李唯明朝人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下”,紧接着拉开椅子起身相迎。简繁星狐疑地注视着两人的反应,脑袋瓜里忍不住开始遐想。 程觉没有进门,只在门口简单和李唯明做了交涉。他关心的无外乎是弟弟程寻的病情,李唯明如实回答,“很稳定,至少没闹脾气了。” 他嗯了下。 两人靠墙站着,中间隔了一条过道,倒看不出关系亲密。 李唯明:“我在考虑减少他的用药量,毕竟有副作用。安眠药这种东西也不是吃着玩儿的,长期依赖没多大好处。” 程觉:“最近阿寻还在偷偷加量?” “我提醒过他。” “找时间我会找他谈谈。” 李唯明点头,“他一向听你的话。不过尼诺那边,可能还是要靠繁星。” 程觉轻哼,“看来她还有点用处。” 李唯明想起繁星这么怕他,一时忍不住笑,“你别说,还真有那么点黑帮气质!”他眼角有颗泪痣,每回笑起来都让他心痒痒。程觉丝毫不介意他的取笑,还配合着演了一段,咬牙切齿道,“我看你是欠收拾!” 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待会儿做什么?”李唯明问他的行程。 “还要开个会。”他看了看腕表,又抬头望他,眉毛一挑,“晚上来我家?” 他的嗓音极具磁性,偏偏口吻正经,一点不轻佻。 “晚点我来医院接你。”程觉继续道。 李唯明缓步走到他面前,伸手理了理他的领带,纵容地笑,“都听你的。” 程觉没有多余的动作,只看着他。快到时间了,李唯明这才跟着送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