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说书人才与一双新盟侣各自散去。
秋旷醒依旧暂时无眠。这次缘由不同,难得苏醒,他在静候他自己。
前尘里,花神负月为自己留了一滴鲜红仙葩血。照天庭条文,神仙渡劫,不准同僚相帮,即便是今生数回面见过天帝,秋旷醒也没从天帝那处讨求星点助护。照天庭条文,自然亦绝不准舞弊自渡,只是花神真身状态特殊,易于瞒天过海,逮到空子将这一滴不滑落、不干涸、永日灼灼的仙血附游丝法力深深嵌进了魂魄。
自记事起,随时四下无人夜,秋旷醒熟知如此张狂前尘要来相见的。
那微弱一滴血存不住浩瀚力量,颠不倒时空,沟不通古今,惟独能寄影一痕,送话几句。年年夜夜,秋旷醒已忘了不知不觉在哪一次相见不惊、闻声不怪。每一年每一夜,无非皆是曾经的他自己醉卧白云,肩披芳香血衣,眼波柔怅,开场白皆是:“你姓甚名何?我却也不知晓。你他生遭遇,我今宵不知晓。但你大约是我。便请听我说——长生一千多年,我的今宵,你的前尘——我确已活成了我最情愿、最爱惜的样子,所以哪怕轮回,哪怕饮汤忘前尘,我也想设法让自己生生世世还是我自己。你愿不愿意?”
什么愿不愿意的。
十岁左右,秋旷醒无疑不够明白话义,一边肃惕以待,一边忍不住悄悄把七八成注意心着落在对方、也即自己来日长大成人后的身姿容颜上,小孩子难不好奇这些;
十二岁,秋旷醒病逢卧床,眼睁睁望着幻象里峥嵘血衣,泰然自若,方渐渐有悟,苦笑思索;
十五岁,从前秋旷醒只道前尘那一个他言谈节奏古怪,常常骤然停顿,此夜大彻大悟,放声自言自语,斟酒长叹道:“是了,前世今生,你有目的。”几乎严丝合缝地应着他的话末,仿佛只那么一点点因抱病话速的差缺,幻象里头结束一顿,仙重又举杯笑道:“不假。我好讨厌渡劫,可是算来,千载之前,我在人间倒也有未竟的一些残梦。你我只有几十年时间,重做大梦,看是否当真断断无法成功。”
秋旷醒含住怒叹,试探问道:“是你安排我一身怪病?”
花神淡淡道:“称得上是。”
秋旷醒道:“你概知痛不饶人,纵你是我,我正是你,我一样怨你。”
那花神道:“我深知伤病倦痛,极难消受。凡人会痛,其实神仙一样地痛,只是轻易不死。万一身灭了,魂魄还较自主,魂魄若熄,丝丝精神或还可随往昔术法遗留,譬如你此生百年万夜眼见的,只我尚在天上时一滴灵血罢了。但痛总是一样地痛,倦总是一样地倦,神仙并无赦免,神仙暗地是了解凡人的,乃是凡人不想了解神仙。”
秋旷醒继续道:“十五年间,你的‘回答’已经注定迫我去思索‘问题’,我已经不可能不是‘我’了。”
那花神共继续道:“是。不过,倘若真不想不愿见我,不愿牵挂残梦,只需入夜唤小厮书童宿旁,未来请结发佳人伴眠,我便不再来了。为不为难,自不自在,到底取决于你。”
秋旷醒且蹙眉失笑,道:“既是渡劫,敢盼佳人?更要我如何痛不流泪,倦不哀愁?”
前世今生,两厢一静,花神是浇酒不答,忽而神色也愁,笑敛醉态添,泠泠然背倚纵横晚霞,扶头浪潮沸云。颇半晌,少年秋旷醒月下沉默不语,颇半晌,前尘那花神霞中仰望太阳。复半晌,花神负月才落寞一笑,肯道:“不错,这句怨我。至少是无计拥有美人如玉的……我也已孤单岂止一千年了,何奈百年。何奈百年。”
……
三十一年,惟有这一夜不同。
秋旷醒耐心候了候,缠身月光下,如水芳香里,告诉那自己道:“我今日不寂寞了。有人今日待我很温柔。”
这是惟一他前尘不曾算到的一句话,不曾料准的一段事。
灼日西下,负月听闻不见,少顷醉透,彻底卧去,浮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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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十四年浮生,荣华富贵,欢歌笑语,兵祸囚灾,明月清风,一一经历;严他锐却也知情自己不是个普通凡人,为此,他较凡人有更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
记事以来,一直有一位容颜不变的魔族女子暗暗伴随他左右;记事以来,只消合眼入眠,白昼黑夜,他必陷堕恶梦。那恶梦绝非等闲的恶梦,梦里万千景象皆栩栩如生,皆梦入一片赤红如血的土地,仰面是面对冷艳无情的天空,展眼是目睹血腥凄狂的厮杀。花草繁茂,山涧玲珑,但氛围恐怖,枝叶滴血,涧水浮血。随时有头颅被扯下,血肉被撕洒,美人被强拥,害与受害的一些是魔族,一些是妖鬼,稀稀也有凡人跟天仙,生死伤残瞬息万变。
魔族女子荧路告诉他:“陛下,这是您转世前为自己留的最后一道法术,只督看魔界动乱之地、流血之事,以便不断掌握世事并催促臣等平息孽难。那些是浩浩魔界零星的乱象,已不是一切。我是您的臣子,您是真正的帝王。”
十一二岁时,严他锐听了,曾经哭着回答她:“有这样的魔界,我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帝王?”
终究他没有魔尊的记忆,没有魔尊的力量,那时还是个实打实的小孩子,他一哭,荧路顿时有点慌了,连忙搔头道:“我与成欢也反对过,您之前虽然曾在人间短暂生存,从未熟悉凡人,看来果真不行。我们都难以承受,何况是年幼的凡人……只是您当初亦是凭这句话来驳斥说服我们的。”
严他锐惊醒在床,冷汗未干,头筋苦跳,耳边仿佛仍惨叫缭绕,自然便想脱口:“无疑不能承受!谁能承受?”却追闻后半句,眉目射疑,改口先问:“哪一句?”
荧路叹道:“‘有这样的魔界,若能放手不理,我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帝王?’”
严他锐略一愕默,忽而慢慢镇静了下来。长夜红烛,宫窗风起,荧路小心地观察了他一会,看出他泪痕渐收,牙关紧咬,不禁面露惊诧。望懂她的惊诧,严他锐便倦笑一笑,缓缓解释:“我原已不愿意忍受了,不过……”
“不过,”他含笑道,“倘若我曾经成为过一种人,我必定还可能再一度成为那种人。我要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