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主素眠目光渐厉,道:“变法半成不成,短命。”
花神道:“这一位?”
冥主道:“这一位不懂自保,奔波终生,不得好死。”
花神叹气了:“这一位生母已经拟妥姓名的‘梁愁臣’呢?”
冥主一径劝道:“梁愁臣功在千秋不假,你堂堂仙家,哪里差缺此一世功德?你何苦?”
这般那般的,吴参差默默旁听花神挑拣了大半晌,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大半晌,最终竟连花神本尊都拗不过眼下破天荒耐心忧心的冥主了,只得哑然失笑,含笑直言相问:“那么冥主究竟准我魂往何方呢?”
迟迟地,冥主深深端详他一眼,抖擞落早已寤寐想好的答案,指指名册上一处名字,口道:“再度过几刻钟,人间下一个皇帝便投生了。”
花神兀自含笑道:“他是个长寿暴君。”
注意到冥主面色微变,话掷地,他忽又笑叹一声,摇摇头:“怎么了?素眠,你从前不想决定我。”
接下来的话吴参差有些听不懂了。莫解玄机,冥主突地愁容,轻声答道:“你将渡情劫去,或许另有其人,或许有可能重逢他。这一千多年的寂寞还不够长么?我期望你们拥有安安稳稳的一百年,否则,只剩这一面怎么办?只剩这一世怎么办?”
莫解玄机,花神不在意道:“我跟他,凡有这一面,必有下一面。何需为此放弃想要的人生。”
冥主道:“世事难测,不也一别千年?”
花神笑道:“世事难测,不可得兼,无法日日夜夜时时依偎,一百年也是自欺欺人,至少还可以日日夜夜时时不愧对世界。若输了,三十年和一百年都成回忆,至少我还拥有自我,若我赢了,或迟或早,爱任我拥有,我也拥有自己。难道你不记得,当初他我共求因缘,求的不是两个非他非我的人有缘,须得是他我有缘?他须是他,我须是我。”又道:“不过,谢谢你,你我各退一寸,我做‘秋旷醒’,承你的情,不必为我忧心,好不好?”
秋旷醒,吴参差瞧了瞧,乃是那名他朝长寿暴君的兄弟,到底是个非富即贵的王爷身份。
冥主总算满意了,眼底笑漪一传,道:“你还是这么清醒,醒在你的梦里,怪我睡着在你的梦里了。”吴参差大惑,想问,不敢问。
正是这时,危潭浑无声息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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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危潭,千年以前一统内讧纷乱的魔界,将尊位一直稳坐至今日的仙界强敌。传说他冷酷、狡猾、独断专行。
迥异于花神负月,他却是每隔十年五十年,必朝黄泉地府摆驾一趟的,地府众官已很眼熟他的形貌了。
更很耳熟他的八卦。
在千年万年寂寞不见日月、轮回长队不休、假期渺茫的地府,八卦是主要日常之一。众鬼官各自守行自己的岗位上,便可以运用术法彼此传音,交流奇闻怪谭,权当收听说书。譬如见多识广的孟婆早早狐疑起了魔尊的往来频率,跟五湖四海皆兄弟的黑无常一交流,合伙拼构出了一段似真似假的魔尊的秘密往事——
据说这一位魔尊原是妖魔混血,魔父妖母,魔父乃曾经名震三界的血魔恨浊,生母仅一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蓝蝴蝶,未能修成蝶仙,早已悄陨红尘。因此,魔尊的真身也半是蝴蝶一只,幼时不在魔界尚且不通化形的岁月,一度同一朵小白花相依为命过。
若相信黑无常搜集来的种种传言,那时如今威名赫赫的魔尊还曾害怕暴雨惊雷,不得不四下躲藏,一次来不及急渡湖面,偶然飞疲歇落一朵莲花花心,眼看快要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就这么被颗颗如山雨滴砸湿浇死,不意小白花幸是朵有了灵识的小白花,忽然昼闭花瓣,将他庇护进去,保过了这一场仓促大雨。
说书听众甲凤凰火:“?后来魔尊身旁没随着什么花妖啊?”
黑无常:“说来话长,后来魔尊被抛弃了。”
后来一蝶一花就如此相依为命十年,十年,在人间不算短暂,足够春绿秋黄、世情熟谙、将军百战身名裂、铁衣著尽著僧衣;某日,血魔恨浊掀战败走,奄奄一息,或许由于魔之将死,无端端省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来,不清楚是不是想让儿子继承自己的地位,全力掩藏住致命伤势维持威严,命令左右速速找到当年他不闻不问不知扔在茫茫何处的现任魔尊危潭。
麾下小魔回禀:“找到了!只是……少主缺乏教导,又独住人间,住所一带灵气稀薄,目前仍未化形……”
血魔:“……”
血魔死不瞑目地选择再度遗忘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任凭死后身家法宝被群魔哄抢瓜分一空。惟独有一个血魔生前的近身下属碰巧顺路,勉勉强强给不成器的儿子丢了一片来自魔界的枯叶,告诉他:“终究你修为已有,这片叶子能助你一日化形,你将它留在身边就是。”
黑无常称,日后成为魔尊副手的当事魔本魔的说法是:“可是当年魔尊没利用那片叶子,而是喜滋滋地想,这下小白花可以如愿化形啦!”自从结识蝴蝶,小白花多次羡慕过他能飞,能看见、赏阅湖水以外的世界。这得来不易的机缘,蝴蝶便决心报恩,为了帮小白花尽快自由,不惜自身暂且远离湖畔——此灵气稀薄之地,方圆百里,再没有其它小妖了;照蝴蝶的设想,直言相告,恐怕小白花坚定拒绝,放弃自由良机,等次日小白花飞速化形成功,一定便什么都领悟得了。一日罢了,他很快归来,不会教小白花误认为他离花出走。
谁曾料,他是寥寥一日便归来了,莲花不告而别,永失踪迹。
多年后,副手魔调查一番,发觉这朵花原来寿命不短,遂推测:小白花久居此地,魔尊的亡母亦曾久居附近,说不准,小白花根本是暗知魔尊身世,谋划已久,渐渐意识到魔尊为其带不来更多好处,一得时机便抖抖花瓣走了。副手魔这么毫不留情地告知过魔尊危潭推测,危潭听了面容上八风不动,但微笑了笑。
说书听众乙马面:“?所以魔尊每赴地府,翻读生死簿,十年一读,是想将这朵白莲花揪出来好好发泄报复?”
黑无常:“看来是的。”
听众丙白无常:“魔族真是睚眦必报啊。”
……
三界上下,为数不多的知晓这段秘辛的仙鬼妖魔中,惟有魔将荧路不这样认为。
原因在于:她已经陪伴魔尊往来地府太多回了。第一回眼观着魔尊和颜悦色地向地府“借”来生死簿察看,她也直以为魔尊心埋长恨,恨不得通过生死簿揪出仇家,猜不中全然不是。
那一年那一回,判官无常无可奈何地为魔尊翻开生死簿,问:“所寻者谁?今生什么名姓?”魔尊微笑道:“莲花生无名姓,我听说此等情形,天地便代为铭记他自拟的第一道名姓,写入生死簿,那么大约是危怜吧。‘闻君见影已堪怜’的怜。”
于是判官亲自为他翻了又翻,查了又查,最终不安道:“生死簿上只有此君生辰,不见死期,自然也就不知藏身伎俩。若想逮着,魔尊请耐心候他转世投胎吧。”魔尊闻言转身而去。落在旁鬼眼里,这是喜怒不表于色的沉怒,是魔尊复仇未遂;惟有魔将荧路识得破,魔尊心情大悦,归路上禁不住松一口气,感叹:“他还活着。哪怕沧海桑田不愿意回头见我,只需他快乐活着就好。”
荧路:“???”
以至于但凡魔界偶尔出现小叛、或者荒唐乱子,平叛平乱后,危潭杀性激起,短时喜怒无常,荧路都必第一时间提醒:“陛下,是不是该查阅生死簿的时候了?”那小白花命硬非凡,十成十从地府回来的便是一个春风满怀真正和颜悦色的魔尊,原本如履薄冰的大小魔族能立即无须提心吊胆。
这一趟难得稍有不同,这一趟魔尊是来渡劫轮回的,魔尊喜静,依旧由荧路单独护送。
两魔轻车熟路,下黄泉犹如入行宫。只不过距离奈何桥尚老大远,荧路鼻子冷不防嗅着一股说不透道不明如雪似愁的淡淡花香,向前一步仿佛浓了,再向前一步又仿佛疏了;与香俱来,一样冷不防地,她马上看出斜前方魔尊身影略滞,眉弓一聚。
——冷香比视野更先传来一幅轮廓,一份了若指掌的甜忆,一种模糊隔世的思念,心动瞬间,只略缓滞,魔尊危潭一步已现身奈何桥头,乍姿态闲雅地抬眼定睛,便看准桥上立了一朵汹汹燃烧的红莲,登时不觉一愣,收敛起不易识破的涌涌失望,轻轻一笑置之。
——想必这便是花神了,危潭暗道。三界当中,隐士不论,眼下已知者,一时只有天帝共魔尊二者的修为足以随心所欲、不仗异宝便开眼看穿神仙真身。
吴参差与孟婆双双挨他吓了一大跳,只道他猛然闪现。算来这还是吴参差头一遭亲眼见着魔尊,原频听他要不然冷酷多疑,要不然睚眦必报,满心判断这魔界领袖定是个狂态不羁、妄为肆意的模样,一丁点也想不通对方竟似哪个惯居白云的天庭仙君:眉目柔和,笑意清苦,黑发兰袍纤尘不染,整洁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静静寂寂。真连他背后的女魔也丁点不似魔族,锋芒不显。
正是花神登上奈何桥,奈何桥上,万鬼让路,何等风光,吴参差瞧得难忍羡慕;亦是魔尊不打招呼地驾临,奈何桥头,笑语冥主:“叨扰一场。”吴参差瞧得不可思议;未曾及时留神到黑无常跟冥主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亦纷乱拜见里,谁也未曾及时留神到花神皱眉住步,垂眼脚下,脚下无端绽放了数朵刺目红莲,眨眼凋谢。
正是荧路悄悄地问:“陛下,难道您终于……”危潭悄悄地答:“似乎不是。”;黑无常悄悄地问:“怎么回事?他魂魄是不是有古怪?”冥主悄悄地答:“且休声张。他魂魄确实有杂质,神位仙力在此,我却暂勘不得是哪里古怪。”……
一弹指而已,饮下孟婆汤,花神负月悄悄投入轮回去了。
空刹那香飘灭,花断绝,游丝无余,残瓣不遗,来过无痕。如此的弹指,如此的熄灭,吴参差本能恍惚一下,冥主已在不偏不倚,同样为魔尊危潭推荐:“再度过几刻钟,人间下一个皇帝便投生了。”
危潭听罢,懒漫问道:“花神投生何方?天仙功德值得富贵吧?”
冥主笑笑,说话如实。危潭不免思忖失笑道:“那么我无法投生皇帝了。倘若和他兄弟一世,不小心生发真情,改日等仙魔两界兵戎相见,我当如何自处?”
话音既潇洒随意着,也顿时迫得在场个个眼波一惊。肚子里偷叹一声,冥主恍如未闻,继续道:“下下任皇帝,不是负月的血亲,不过须得等待七年,并且前半生命相不佳。后半生命相安稳,锦衣玉食,情劫劫数尽在前半生,二十八年。”
危潭浅讶道:“情劫劫数尽在前半生,二十八年?”
冥主道:“是。”
危潭又笑了,负手温声评价:“只心痛二十八年。人间居然有这种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