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距离宫中举办驱傩仪式还有一天,宫中各处都装上了彩色丝线绣制的香囊,或者挂上了艾叶等香草,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节日,却还是在不同的情况下被人解读地郑重其事起来。 时间到了傍晚,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宫人们都道今晚恐怕是要下一场大雨,所以更忙碌了几分,因为到了下雨的时候很多事便就不那么方便了。 陈昱去宣室殿的路上便有大颗的雨滴砸了下来,他只得在高景几人的护持下,快速往宣室殿去,可惜还是被弄湿了衣物。 宣室殿里门窗紧闭,陈昱一进殿便觉得有些气闷,皇帝身边的内侍梁琥是个五十上下微胖面白无须的男人,看着很是和气,见了陈昱便道:“雨这么大,陛下方才还念着殿下呢,说是殿下若是来了怕要淋湿,是以已经备下衣物,让殿下更换。”说着便递上来一盏热茶。 陈昱身边的高景将茶接过去,陈昱随着梁琥入了内殿,任由殿中宫人们给他替换衣物,他墨云一般的长发微微濡湿,粘在脸庞一侧,原本斯文儒雅的面庞在微湿的长发映衬下显得分外昳丽,多年上位者的身份,让他身上那种捉摸不定的斯文贵气,掩盖了他本身的俊美。 “快一些,不好让父皇久等,孤还有事像父皇禀报。” 梁琥笑道:“殿下莫急,陛下正在看书。” 陈昱没说话点了点头,这样子让梁琥心惊,不知怎么的,最近这位太子殿下居然愈发让 人捉摸不透,随侍他的时候甚至有一种随侍的皇帝的感觉,看着和颜悦色,实则冷漠无情。 陈昱穿戴好随着梁琥进了宣室殿的偏殿,只见书架旁,魏帝正依着小几看书,陈昱同他有三分相似,其实若让陈氏皇族站在一起,便能看出陈氏男人的共有特点,不过分侵略的英俊,让人看了心生好感。 魏帝见了陈昱,放了书,他已经看着有些显年纪了,鬓边微霜,可皮肤还是光洁白皙,“怎么样,你要了洛阳关于喊魂的所有卷宗,可看出点名堂了?”魏帝带着些宽和的笑意,这般说道。 陈昱下拜,道:“禀父皇,此事儿臣认为应当当做时疫处理,一旦再有孩童出现发热症状,着良医署集中治疗,现洛阳各级官员扣押的楚地人应当立刻释放,朝廷应当对喊魂谣言立刻制止,澄清,而非助长。” 魏帝点了点头,道:“此事你说的不错,不过……” 听着魏帝说起不过二字,陈昱依然面色不变,这番反应看的魏帝心中满意,他这个儿子实在是沉稳。 “这事都按你说的去做,对了,朕记得你新添了一儿一女,现在算是养住了?” 陈昱看着魏帝面上的笑,虽然魏帝忽然转了话头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点点头,道:“虽然是双生,可也算是养住了。” 这一番同魏帝的谈话让陈昱有些怪异的感觉,毕竟他觉得他自己做皇帝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这感觉让自己熟悉。 魏帝一只手扣在桌上,手指慢慢点着小几,像是不经意一般,道:“今年宫中驱傩仪式把你们的孩子都带来吧,喊魂之事也可通过这样的方法破除,待仪式结束,便叫人写了文章发往民间,张贴于乡里之中,我陈氏子孙自然无惧所谓喊魂的谣言,阿昱,你觉得呢?” 陈昱微微抬眼,道:“父皇此法可算是从根源上破了喊魂谣言,儿臣愿效父皇所言,带上几个孩子进行驱傩仪式。” 不过陈昱虽然嘴上是这样说,可心里却觉得有些异样,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何故皇帝这般态势,有些让人捉摸不定,不过若是驱傩仪式能够平复他父皇起伏不定的心绪,倒也未尝不可。 魏帝见陈昱并无什么异议,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吧,此事便交给秦昭仪来办,说来你和你几个兄弟的孩子这还是第一次全部聚在一起呢,一晃眼,都这么些年过去了。”魏帝脸上带着些追忆之色。 陈昱见魏帝陷入了某些回忆,便躬身下拜道:“父皇,儿臣告退。” 陈昱走后,宣室殿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静,灯火煌煌,魏帝看着手上的书,半天也没动一下,他忽然像是醒过了神一般,道:“来人,朕要往合仪殿去。” 梁琥在外面低声应了一声,便开始张罗起来。 ———— 入夜,整个皇宫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在雨夜里可见依稀灯火,摇摇晃晃。 合仪殿是秦昭仪的居所,昭仪位同副后,魏帝的元后乃是司空庞呈之女,也是陈昱的母亲,出身高贵,性情温柔,十分聪颖,据说很是得先帝的喜欢,曾在魏帝登位的时候便起了很大作用,可惜早逝。 魏帝是个念旧的人,后位空悬一方面是怀念自己的发妻,另一方面更是为陈昱储君之位的稳固。在他眼里,陈昱一向稳重,不过在喊魂这件事情上还是有些少年意气,就从他当日砸了东宫的摆设便能看出,但是魏帝不讨厌陈昱的少年气,他觉得这样这个有点不太成熟但是足够优秀的太子正是他想要的。 魏帝带着对自己儿子的欣赏睡去,便是连秦昭仪都能看出,魏帝心情不错。 深夜,一个炸雷落在耳边,秦昭仪惊醒,她睁开眼睛,长发微乱,她虽然年届三十,但是依然年轻美丽,温柔和顺。 在闪电映照下,她看到身边的魏帝,脸色惨白,面上带着大颗大颗的汗珠,牙关紧闭,嘴角隐隐咬出了血来。 “陛下,陛下。”秦昭仪吓得浑身发抖,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魏帝,却发现魏帝身上的寝衣居然湿透了。 “大哥……大哥,昌弟爱慕瑶姊……” 昌,魏帝的名讳便是昌。 说完这句话,魏帝忽然又发抖了起来,他开始呼喊,那声音十分响亮,短短一句话,却让秦昭仪呆立当场。 “大哥,是阿父要杀你,是阿父……” 魏帝忽然跳了起来,双目圆瞪,嘴角流血,形容可怖,他大叫道:“不是我……” 淅沥沥的雨声中,魏帝缓缓醒转来,他的目光从虚空处移到了秦昭仪的脸上,慢慢的那道视线变得冰冷。 “你听到了什么,不要怕,告诉朕。”此时的魏帝语气那样温和,可秦昭仪同他同床共枕十几年,怎么看不出魏帝脸上冰冷的杀意,她瑟瑟发抖,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妾,妾,什么都,没……没听到。” 魏帝身形一歪,坐在床榻上,右手微微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声音平静无波,道:“梁琥,进来。” 梁琥立刻推门进来,他见了魏帝的模样也不惊讶,只是上前把大氅披在魏帝身上,低声道:“陛下,热水已经备好了。” 魏帝笑,道:“朕还是老了呀,一个噩梦让朕精神头都不好了。” 这样的语气神情,看着倒还像是白天那个英明温和的皇帝,可是,他嘴角的血痕都还没擦掉。 几个宫人端着盥洗的工具鱼贯入内,微微低头,小步上前,就像是一群没生气的木偶,没有谁往瘫在地上的秦昭仪那里看一眼。 梁琥亲手侍奉着魏帝清理面部,热水一激,魏帝面色红润,神情温和起来,他又在洗手的水盆里将一双白皙细嫩的手洗干净,从容不迫地用丝绵帕子慢慢擦手。 “备上车驾,朕要回宣室殿。”魏帝将丝绵帕子丢在一边,这样道。 梁琥躬身道:“诺。” 魏帝起身,一群人往殿外去。 就在秦昭仪要松一口气的时候,魏帝忽然停住了脚步,道:“对了,昭仪秦氏身染恶疾,让良医署的人好生照顾着。” “诺。” 秦昭仪忽然疯狂摇头,往前扑去,嘴里大声呼喊道:“陛下,陛下,妾……” 语未竟,只见宫室大门砰得一声被关上,秦昭仪双手疯狂拍打大门,嘴里喃喃道:“妾,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