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天清,凉风习习,膳房着人切了一些用井水镇过的瓜来,许濛吃了两个瓜,榻上的孩子睡着,许濛手里拿着一本《地方风物考》看。 许濛看着看着发笑起来,满娘有些奇怪,探过身子道:“这是在看什么呀,怎么看着看着就笑了?” 许濛把书侧过来,满娘一看上面都是繁体字,简直觉得自己脑仁疼,她道:“你知道我不识字的,快说快说。” “这上面说,有一个地方男子去了,若是和当地的女子看对了眼,留在家里睡一晚便好,若是有了孩子,也是女方抚养。” “嗯,这种地方我也有听说过啊。有什么好笑的。” “我是觉得这地方其实并非远在天边。” “啊?”满娘纳闷。 许濛想到了什么似的,笑得打跌,一头钻进了满娘的怀里,道:“你看,这不是近在眼前么?”说着许濛手里的书卷就指向了自己。 “哎?”满娘看向许濛,好生无语,道:“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想太子殿下了?” “古有班婕妤道: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我倒是觉得呀,《地方风物考》也是我宫怨排解之作,哈哈。” 许濛手上的书卷掉在榻上,她接着道:“不过阿满,有你有阿苍有小彘,其实我此生已经觉得完满,现在有吃有喝,闲时读书饮茶,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不过可惜的是,不知道阿爷怎么样,若是阿爷也在身边就好了。” 满娘默默然,许濛倒不像是她看的宫斗电视剧里的女人要么想皇帝想的不得了争宠,要么就心如死灰,天天烧香拜佛,许濛简直就是佛系宫斗,该吃吃该喝喝除了不能出门旅游,不要太爽。 “入了宫就是不同从前了,如果像是从前,还能稍微自由一些。”满娘道。 许濛提到阿爷,情绪低沉了一下,接着又笑了,道:“阿满,其实我没告诉你,我啊,之前十几年都同阿爷四处流放,从凉州到幽州,楚地蜀地,都跑了个遍,山川风景都看烦了,现在在宫里,哪里都不用去,真是舒服。” “真的假的,我不信。”满娘有些诧异,合着这四处跑了个遍的女人,其实是个隐形宅女? 许濛正襟危坐,道:“真的。”接着她凑近了阿满这边,贼兮兮道:“你也跟着我们跑了几年,你觉得怎么样啊,要说实话哦。” 满娘纠结了一下,见许濛有些严肃,弱弱地说道:“其实,有点累,而且还老碰上奇怪的事情。” 许濛笑了,道:“你看吧,你也觉得这样很累吧。” 二人笑作一团,只听外面一个小宫人的声音传进来,道:“许孺子,高常侍派人来说,殿下晚间要来看看两位小殿下。” 满娘道:“知道了,吩咐下去,准备起来。” “诺。” “我一提起太子殿下,他就来了,可见有的人就是不能提呀。”满娘促狭道。 许濛依着床榻,给两个孩子掖被角,一听满娘这样说,也笑了,道:“你这么厉害,不如在宫里开了摊子,日日让这些美人们来找你,天天盼着陛下和殿下到宫里去,要收费的。” “你,哼,我说不过你,总之晚上太子殿下来了要侍寝的人是你。”满娘赌气道。 许濛也不生气,双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很认真地说道:“嗯,今晚是绝世美人出山了。” 满娘转过身,只见许濛脸上满是认真,半点羞赧也无,便凑过去,低声道:“你倒是害羞呀,一点儿也不怕羞么?” 许濛点了点头,很严肃的样子,“上次殿下来有点怕,现在还好,一回生二回熟嘛。” 二人相视一笑。 —————— 入夜,许濛沐浴更衣,身上畅快了许多,置办了一桌菜色,都是合她口味的菜色,许濛陪着睡醒了的孩子玩耍,这两个孩子好带地都有些不可思议了,很少吵闹也很少发脾气,多数时候要么是静静地躺着,睁着眼睛打量周围,要么是闭着眼睛养神,只有想要方便的时候才会哼唧几声。 并且,这两个孩子对许濛之外的人都不太关心,可当许濛出现的时候,他们只要是醒着,目光就会追随许濛的身影,许濛陪着他们玩耍的时候,也格外配合。 两个孩子玩累了,许濛便拿着那本《地方风物考》给他们念书,正念着,陈昱便进来了。 许濛将这本书随意一摊,起身道:“太子殿下。” 陈昱随意挥手,高景将手上抱着的一大叠案卷在小几上,陈昱道:“孤听太子妃说,阿苍和小彘病了?” 满娘心里咯噔一下,太子妃? 许濛面色不改,道:“天气多变,孩子便病了,多谢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关心。” “哦?你这样说,孤怎么觉得,这不是孤的孩子似的?”陈昱接了喊魂一事的调查,可是现在全无头绪,回到东宫又听闻两个新生儿病了,心中甚是不畅快,便带了一些出来。 许濛并未惶恐不安,她只是转身,将阿苍抱起来,塞到了陈昱怀中,道:“太子殿下亲来探望阿苍和小彘,自然是出于慈父之心,孩子已经大安,请太子殿下细细检查一番,可好?” 陈昱猝不及防接了个软团子,低头一看,小姑娘白白嫩嫩,简直不能同他记忆中那个明艳的长信公主联系在一起,这个孩子的眼睛十分清亮,定定地盯着他,陈昱心中的火,还没发出来,忽然就灭了。 算了,总之这女人前世好像早死了,也没害过他,算是这宫中少数几个还让他放心的女人,这样看来,不必苛责她。 许濛看着陈昱坐在榻上,便张罗着宫人们将小几搬过来,二人用餐,陈昱看着一桌菜色,道:“这倒也是奇了,孤同你吃了几餐,并未看出你口味上的偏好,也不知你是哪里人?” 许濛心知,陈昱这就算是消气了,才同她说起了闲话,她道:“妾其实祖籍便是洛阳人士,不过祖父曾在前朝做官,后来被流放,故而天南海北都待过,口味上并无偏好,什么都喜欢吃。” 陈昱来了兴味,他自然派人去查过许濛的底,但是最近事忙,只是确认这女人来路没问题,便也就不在意了,并未深入了解。 “都去过些什么地方呢?” 许濛偏头思考了一会儿,道:“先是去了凉州,待得时间最长,后来凉州起了战乱,便往幽州,祖父又带着我去过楚地,由楚地入蜀,由蜀地往南方,在南方被陛下征召,祖父原本是想着要回到洛阳,便应了陛下的征辟,回来了。” 听了这一番漂泊,陈昱大叹:“身世飘零,不外如是。” “嗯,不过妾也曾见过山川好景,吃过各地美食,我祖父常说,人生得失难论祸福。” 说实话,陈昱是有些羡慕的,他年少时长于父皇的王府,陛下登极他便做了太子,后来做了皇帝,即便御驾出行也没去过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你祖父实在是一位旷达之人啊。” 许濛替陈昱布好了菜,笑道:“哪算得旷达,我们一家四处辗转,我父亲和母亲在凉州染病,故而去世了,祖父当时心灰意冷离开洛阳,算是自我流放,只是后来带着我,祖父振作起来,四处游历,得了一副好身子一副好心境。他最爱炫耀,当年前朝做官的同僚,数他活的寿数大。” 陈昱听着许濛微微低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露出几分怀念的模样,叫灯火一衬,真是再没有这么好看的了,再看她手上拿着那副细白的象牙筷子,一时简直分不出哪里是手哪里是筷子。 陈昱眯了眯眼睛,不知为何,同这女子相处,就是让他觉得心静,觉得舒服,不由自主地放松,这让他觉得很有趣。 “殿下,殿下?”许濛见陈昱神色恍然,也不知在想什么,她印象里的陈昱其实一直都很和气,虽然有时候看不出喜怒,但明面上并不算是个可怕的人,所以平心而论,许濛并不怕他。 旁边躺着的阿苍忽然哼唧了几声,许濛忙起身,抱过阿苍,慢慢拍着她,道:“哦哦,阿苍,你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东西?” 陈昱放下手上的象牙箸,道:“天色晚了,今夜孤便不走了,孤还有些东西要看,你陪着孤坐坐。” 话一说完,只见高景便招呼着奶娘上来,将阿苍从许濛怀中接了过去,许濛有些担心,道:“阿满,你快看看,阿苍是不是饿了。” 满娘在一边心中吐槽,太子上次没吃着,这次估计要得逞,虽然心里这样想,她还是上前,把阿苍抱在怀里,道:“这就下去给小殿下喂东西吃,孺子请放心。” 只见小彘一双大眼使劲看着许濛,而阿苍则是撇了撇嘴,一双大眼里迅速包了两滴眼泪,真是太可怜了,小彘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挤了挤自己的眼睛,顿时眼圈儿便红了。 “这……”这就有些反常了,其实这两个孩子平时很少会哭,这种可怜的样子实在是头一遭。 许濛立时心就化作了一团,她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地看向陈昱,道:“殿下。”说着仿佛是习惯了撒娇似的,伸手拉住了陈昱的袖子,道:“殿下,小彘和阿苍特别乖,也不会哭的,妾就在一边给他们念书,哄着他们睡觉,好不好,绝不敢发出声音打扰殿下。” 陈昱看看三张脸都看他,摇头笑了笑,道:“算了,你哄睡着了便叫人带他们下去。” 许濛笑,“多谢殿下。” ———————— 殿中燃着灯火,陈昱身着宽袍,长发披散,坐在一旁的小几边,细细翻阅时不时低头静思,一旁榻边,许濛则低声给两个孩子读书,一边读书一边手上轻拍着两个孩子,声音轻柔,却让陈昱不由自主地会分神,他的余光会看向那里,这女人读的居然是《地方风物考》这样的书,看样子她的确怀念并且向往从前的游历生活,不知为何,这样的认知让陈昱觉得不太舒服。 他似笑非笑,神情中带着些讥诮。 这天下竟有人觉得皇宫帝王身边并不是风景最好的去处,最好风景在山川河流之中。 可是,即便曾身为帝王的陈昱也有些疑惑,人生再来一遍,若非为了求生,帝王位也不是他认定的最好的去处。 他有些啼笑皆非,如今情势不明,他竟然在这里分神想起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的人生除了帝位,其他的都是无间地狱。 阿苍一开始努力支撑着自己的眼皮,时不时还想用小拳头揉揉自己的眼睛,旁边的小彘也是一副死撑的模样,可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声音太过温柔,伴随着一句一句的楚地风物,她们渐渐地合上了眼睛,沉入了梦乡。 许濛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来到陈昱身边,小几上奏章堆得小山一般,许濛道:“殿下,妾略通文墨,有什么需要妾帮忙么,天色晚了,殿下也该休息了。” 陈昱低头看手上的奏章,仿佛刚才分神的不是他,他道:“你把这些奏章按照内容分类,把关于案件的奏章单独剔出来,那些歌功颂德的都放在一边。” 见许濛有些迟疑,陈昱道:“都只是乡间的小案子,并无什么大事,你看了也无妨。” 听陈昱这样说,许濛才放下心来,她开始整理这些案卷,入目来看,都是洛阳这段时间以来报上来的一些关于喊魂的案件,有些比如洛阳周边乡里有孩子发热,结果发现最近来了一个做生意的楚人,便一致认为是这个楚人施咒的缘故,这种看起来荒诞不经的案件,居然在短短的两月之间发生了十数起。 许濛觉得这种案件与其调查是不是喊魂,倒不如仔细着人查查最近有没有时疫发生,毕竟开春入夏乃是各种病疫流传的高发期,不过这都不是她能随便妄言的,只得自己内心小声说说。 许濛整理完了手上的奏章,可见陈昱还在灯火的映照下伏案工作,许濛轻手轻脚地给他换了一盏茶,又去看了看榻上的两个孩子,她接着拿着那本《地方风物考》,在陈昱小几旁边找了个软枕靠着,借着灯火,开始看书。 陈昱一开始会分神观察许濛,但是渐渐地也就更集中精力去看自己手上的奏章,不知过了多久,陈昱才将手上所有的奏章和案卷翻完,他抬头,只见许濛已经枕着他小几的一角,熟睡过去了。 许濛算不上太美,只是又可爱,又让人舒服,陈昱自重生以来,惶惑、愤怒、猜疑无数的情绪都掩藏在他的心中,无法排解无法发作,可是在此刻,他忽然觉得踏实。 陈昱不自主地露出了一丝笑,将许濛轻轻抱起,二人的脸贴的很近,陈昱似乎能够感觉到许濛呼吸间透出的那点热意,能够闻到许濛身上淡淡的奶香,他把许濛放在榻上,看着床榻内侧两个熟睡的孩子。 空落落的心,忽然就胀满了,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情,让他觉得陌生极了。陈昱将许濛腮边的黑发拨开,带着些兴味,自言自语道:“不知不觉,竟让你逃了。” 他仔细倾听,黑暗中更漏之声提醒他快要天明了,他直起身子,走向宫室大门处,伸手拉开了宫室的殿门。 风中夹杂着微甜的花香,陈昱迈出殿门的时候,看了看身后的床榻。 远方可见朝霞密布,一轮红日将将露了个头,他,陈昱,是大魏的太子,天生的君主。 隐约的霞光中,陈昱目光悠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