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院中。狂风拍打窗棂的声音和竹林间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深冬料峭,便是听这风声,骨子里便浸了寒意。
屋外的刘姑姑眉心拧到了一处,看着身侧几个小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今日之事你们敢泄露半分,我回头便禀告太傅将你们个个发卖!”
常年伺候太傅的小厮不懂刘姑姑为何这般生气,挤了眼睛笑道:“姑姑何必如此,太傅不过是带了个……”
他话还没说完,刘姑姑便狠狠剜了他一眼,斥:“住嘴!仔细些你的皮!”经她一斥,小厮便如同耷拉了脑袋的鹌鹑。
视线看向裴敛之的屋子,几刻前下人点的烛火都已经熄了,屋内唯剩下太傅和……
今日太傅走时还嘱咐了晚间菜式,可菜热了三道还不见人回来。太傅一向忙碌,刘姑姑便以为太傅又被同僚拉去应酬了,也不做多想。料定他今夜是宿在外头了,但没想到戌时的时候太傅又策马疾行回来,马蹄险些将院子门都给踏破了。
想起方才,刘姑姑便是心惊肉跳。嘎吱一声,院门大开,扬起的尘泥中还有院门的木屑。太傅胯·下是高头大马,手中攥了缰绳,身着紫色锦袍,狐裘大氅,衣袖随风扬起,连夜里的冷风都染了几分酒气。太傅堪称君子端方,院内醉酒纵马还是头一遭。若单是纵马,倒也不至于如此。
可太傅自马上跃下时,还将狐裘大氅拎了下来,动作颇有些用力。几个小厮以为是什么金贵物件,欲上前接过,但太傅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一瞬间无人敢上前。众人这时才瞧见,太傅怀里的狐裘,裹着的——似乎是个人。
尉都人人皆知,太傅裴敛之向来清冷持重,风花雪月四个字跟他是半点沾不上边。刘姑姑一看他怀里抱了个人,面色煞白,险些去掐自己的人中,朝中局势波谲云诡,太傅位高权重,政敌不少。那一瞬间,刘姑姑脑袋嗡嗡作响,太傅……莫不是出去杀了人,将尸体裹回来了好毁尸灭迹罢?
当时院内的下人,几乎都和刘姑姑想的一样,更是死一样的寂静。
可太傅只是抱着大氅,微挑了眉头,往卧房的方向走。
一阵风过,刘姑姑已是一身冷汗,她方才回神,打算知会何管事一起来帮着毁尸灭迹时。却瞥见,大氅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一截石榴色的衣袖,衣袖下,是女子的皓腕。纤手柔荑,指尖还泛着点淡淡的红,捏住了太傅的衣角。院中仅有的烛火,在那截皓腕上镀了一层暖黄。
还未等几个小厮反应过来,太傅拢了拢大氅,将女子的手卷了进去。
旁人没瞧见,可刘姑姑离得近,是瞧得清清楚楚。
——太傅怀中竟是抱了个女子!
便是只瞧见了手,刘姑姑也看得出,那女子定然姿色不凡。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若是朝堂的政敌,尸体定然也不会如此娇小。透过那狐皮大氅,依稀可看到女子玲珑的身段。
还好,是个活的。刘姑姑松了口气,这是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但紧接着,她才连,命院中所有人管好自己的嘴。眼下人已经被太傅带到屋里了,有什么事,估怕是也是明日再说,走前,她又吩咐几个小厮备下热水。
廊下几个小厮捂住自己的嘴,个个如鹌鹑。心里却不断腹诽,又不是带了个男人回来,怎刘姑姑这般生气。年初时刘姑姑还在因府中半个通房也没有着急,眼下太傅带了个女子回来,怎刘姑姑反倒是这个态度。
但视线却是不住的往那屋内瞥,依照今日的章法,太傅往后…是要金屋藏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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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狂风大作,屋内却暖如春日。直棂窗前供着座鎏金香炉,丝丝缕缕的烟雾纠缠在一起,又袅袅升起,似云一般。
——“良娣若不想活,我就帮你一把。”
这场不知道何时下的雨,让宁甘棠自浑浑噩噩中抓住了几分散乱的意识。她是漂泊的浮萍,是一叶孤舟,眼前人,是江,是海,是山川。
裴敛之,竟真的将她带回了裴府。
“别分神。”他的眼尾染了一抹绮丽的红,连嗓音都有些沙哑,硬是有几风缱绻。
后腰上传来疼痛,裴敛之身上的檀木气息厚重而又滚烫,继而铺天盖地的将她席卷。
厚重的山水漆金雕花曲屏隔绝了她的视线,圈出这方寸天地,唯有彼此。
……
等裴敛之披了衣裳走出卧房时,已是后半夜,冬雨也已消停。
廊下的小厮迟迟等不到太傅叫水,已开始打盹,在听到“嘎吱”一声时,猛然惊醒。瞧见太傅那张脸轮廓流畅,眉眼深邃的脸时,更是愣了愣。他从地上爬起,“太傅,水已经备好了……”
裴敛之拢眉,声音带着几分低沉沙哑:“送到厢房。”男人的气息灼热,眉尾还有几分未曾消减的红,夹杂了几分餍足。
小厮应了句是,便看到裴太傅提步走向了厢房所在的方向。在他讶然之际,又听到一句“她已睡下,吩咐刘姑姑明日来侍奉。
轻飘飘的一句,被冬夜的风裹挟,还夹杂了些自主卧中漏出的炭火暖意。这个“她”指的是谁,小厮自然清楚,听得他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翌日,天空刚透出鱼肚白,刘姑姑便候在了主卧门前。听了小厮禀告昨夜太傅叫水的事,刘姑姑眉头拧的更甚。太傅向来不要女侍守夜,府中的女侍也不多,因此昨日夜里守夜的也是小厮,只是这几个小厮都未经人事,竟连送水也不会。
但听到昨夜太傅不让人打扰屋内的人时,刘姑姑竟是生生从小厮转达的话里听出了几分怜惜来,可再一听昨夜太傅都未歇在主卧时,便越是捉摸不清太傅的心思。
刘姑姑又在门口候了许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吩咐侍女备了热水进去伺候。
推开黄梨木门,暖烘烘的,屋内燃了碳火,绕过山水座屏,便见榻前落了一地的衣裳。屋内的熏香下,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石楠花气息。
层层床帐中透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刘姑姑自一尺外停住脚步,福了福身,开口:“奴是裴府的奶娘,姓刘,前来侍奉娘子,娘子可要沐浴更衣?”
宁甘棠的眼皮格外沉重,在听到这道女声的时候才渐渐恢复了几分清醒。她没想到,自己竟是睡的这般沉,一觉像是睡回了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