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轻轻摩挲着咖啡杯,许湛看着对面。
她现在的样子跟苏静手机上一模一样:一身工装、大头靴,丸子头扎得乱乱的,很俏皮,只是,脸上没有照片上的笑容,白白的,似乎有点过于白了,嘴唇都没有颜色,嘟嘟的,越发显得眼睛黑得突兀。
小腰挺得很直,头微微低着,两手看似随意地握着盘子,可指甲都捏得有点变色。她这么紧张、甚至慌乱,几乎就是在自证有罪。
“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凌海,来读书?”他亲切地开口。
“嗯,毕业了。”
“学什么的?”
“咳,”迟心轻轻清了下嗓子,“数学。”
“那怎么到车行来工作了?”
“工作不太好找。以前跟舅舅在铺子里学过一些,就先谋生了。”
“女孩子还是应该找专业工作,车行干修理又脏又累不说,简历断开,以后也不好回专业了。”
“嗯。”
“迟阿姨知道么?”许湛微笑着问。迟芳华的自私和虚荣人类罕见,按照迟心的简历,她的目标应该很大,绝不可能屈就在修车行,除非,还有别的附加……
他的问题都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是正确方向,只知道今天绝不是偶遇,在这上面撒谎肯定是自寻死路!于是迟心老实道,“我妈不知道。”
“哦,”许湛点点头,“前段时间我见他们了,没听他们提起你在凌海。其实,我可以帮你介绍工作。”
嗯?迟心一愣,难不成……是老妈知道了,托关系已经托到他头上了?不可能啊,她还没有被骂呢。
“多谢您,其实,其实不用,”迟心说,“我在这儿挺好的,咳,薪水很不错。”
“是么?一个分店合同技工,够你在凌海的开销么?”
“足够了。”
“是么?”
他又轻声应了一句,让她感觉自己每个字都是谎话,随时在崩。迟心小心地再斟酌一下,“莫斯,是我想做的工作。我喜欢这里。”
“理想的工作?”
“嗯。”
她撒谎了自己的学历,对莫斯,对他。从胸牌可以看得出,冯克明直接给了她机械师,没有走学徒,那对于本科生来说,待遇应该是相当不错了。面对面,许湛却也不能提她是C大工程系的研究生,不然远油就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当然是妞儿啊。这是冯克明那天晚上暴怒离家又烂醉时的话。妞儿,眼前这个。忽然觉得,这个小丫头真的像陆又其说的:很有想法。
“这么多年不见,真的长大了啊。”温和地夸了一句,许湛抿了一口咖啡,苦得他蹙了蹙眉。“毕业这几年,有男朋友了么?”
嗯……据说许处长是笼络人心的高手,这么隐私的事被他这样温柔地问出来,居然就真的是很大哥的样子,可她,再一次,不知道什么是回答的正确方向,迟心悄悄咬了咬牙,“哦,没有。”
他笑笑。
嗯?这一次,迟心实实在在愣了一下,这是什么反应?
“女孩儿一个人离家在外,要懂得保护自己。”
“嗯。”
“克明这里的情况我了解,既然你喜欢这样的工作,我可以把你介绍到别的车行。道明怎么样?待遇会更好。”
道明改装车队的实力虽然和莫斯不分伯仲,可车行规模却是凌海最大的,迟心丝毫不怀疑有许大处长的推荐,待遇一定“会更好”,只是,她觉得重点似乎不在这里,小心翼翼道,“莫斯对我来说就足够好了。同事们好,老板对我也很好。”
“老板对你很好?”
“嗯。”
“你知道他是谁么?”
迟心有点不解,“嗯?”
“那年夏天,有个大块头来家里找我,记得么?他还逗你玩儿?”
啊?啊……迟心想起来了,那几天确实是有个人来找他,她当时躲在阳台的帘子后头屏着气不敢出声,可是那个大哥哥还是发现了她,拉她出来问她名字,还很好玩地捏她的小揪揪,她正要开口,大哥哥就被许湛一把拉开了,小揪揪被扯了一下,疼。
那一次,她又学会了一件事:爸爸不能叫,哥哥不能叫,他的朋友、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人,她都不能碰。
那天的大哥哥竟然是……冯总?!
“原来是他么?”迟心真的意外。
“嗯,明子是跟我一个院儿里长大的发小儿。”许湛说着,稍稍顿了一下,“他太太苏静,也是我的学妹。”
“哦,这样啊。”世界好小,渊源如此之深……
“苏静是凌海人,明子这么远追来,这么多年孤身创业,莫斯有今天的规模,很不容易。”
“嗯,难怪我听冯总也是京城口音。”
“你知道他结婚了么?”
嗯?迟心抿了唇。她不知道,不,确切点说,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一个家庭,维持多年,总有它的根深蒂固,破裂,也不会是一朝一夕。这一点,你和我,都应该能懂,你说是么?”
迟心想点头,可是,轻轻蹙了眉,“他们有矛盾了么?”
“那是他们的事。”许湛笑笑,“旁人不需要靠得太近。有的时候,人确实没有选择。可是力所能及地,不要去伤害,别人也好,自己也好,因为你不会知道究竟是落在谁身上更痛。等着,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不是坏事。”
“嗯。”迟心轻轻吁了口气,她想她终于听懂了。其实……在知道冯克明是发小之后,后面这些话他真的都不用说了……
“你还小,路很长,选择也很多。”
“嗯,我会换工作的。”
“嗯。找一份专业工作吧。如果还是喜欢做车行,道明,你考虑一下。”说着,许湛拿出一张名片,“考虑好了,打给我。”
“……嗯。”
……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车行的,迟心只知道回去的时候,许湛的车已经换好了机油,泊去了停车场。
她回到三号车库,一屁股坐在了卡车下面,埋了头。
这究竟是怎么搞的?怎么跑了这么远,隔了这么多年,她又误打误撞地进了他的房间。他的发小,他的学妹,她怎么总是不合时宜地要搅进他的世界里,真是衰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