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他恍惚之意太显,慕星辰都瞧得出来,他在顾九思到底是不是为一个凡人的生死而恍惚的想法之间纠结万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世间生灵的生死都有命数,时间到了总是会死,只不过或早或晚,这是没办法更改的。”
顾九思觉得挺有道理。他上辈子做人时怎么也不肯死,修成妖魔尊主以后却又心甘情愿神魂俱灭。沈星河身为世间道门之首,问鼎仙道第一人,为了他不死背上他的孽债,都落得个险些身死道消的下场。
这辈子他觉得自己该死,想提前死了,躲在一片海棠林里炼魂,都有刚开灵智的小妖当着他的面觊觎灵宝。回到府里想炼个护灵宝的东西,炼着炼着在梦里见到了几十年都不肯入他梦的亲人。
慕星辰这话说得约莫是没错的,他现在想死却没能死,是没到他该死的命数。
可顾九思十年后才能神魂俱灭,慕星辰却是真的没多久可活了。
他不知道顾九思之后会经历怎样的十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眼前这个将他养大,被他在心里当做爹爹,却从不敢跟他以父子相称的人,是他娘亲的亲弟弟,是他的亲舅舅。
他更不知道他不会死于根基尽毁后的病弱,却还是会在不久以后死去,只剩下一副衣冠冢。他忘记了的心上人,他根基尽毁也要护着的心上人,十几年前没有回头的心上人,跪在他的坟墓前,疯了一般地问顾九思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他的心上人全然忘了顾九思是邪魔歪道的尊主,几乎掌握天下生灵的生杀大权,也全然没有以往的冷静自持,只一遍又一遍地问顾九思,为什么不挑清他们是血亲,为什么要让他误解,为什么他害死了全家都不够,连他一手养大的唯一的外甥也要害死。
他的心上人问顾九思为什么死的不是他。顾九思也同样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为什么他如此胆怯又可怜,没继承自己娘亲的半点坚韧,甚至也不像自己软弱的爹爹那般接受现实。
他不敢在他阿姐的孩子面前承认那般残酷的过去,将他当自己的孩子养在身边,却既不能当好一个爹爹,也不敢承认自己是舅舅。他胆怯的像是个懦夫,却又有着生杀予夺的能力,尊崇过了头的身份。
慕星辰到死都不知道他们是血亲,一心以为自己只是被捡来的孩子,连喊他一声爹爹都觉得自己不配,在心里偷偷喊了五十年,却始终不敢说出口一句。
直到他在心上人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才敢说出他一直以来都把他当成爹爹,希望他的心上人别恨他。
慕星辰被顾九思眼中的痛意吓得胆战心惊,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顾九思眼中沉痛的悔恨,也不是没有疑惑过,可他不敢也不想问。
他三四岁时长在街角的巷子里,跟野狗抢食,后来跟那些没有爹娘被随意打死的孩子躺在一起,唯一的愿望就是像那些抱在爹爹怀里被娘亲摸头的孩子那样,做一个有爹娘的孩子。
顾九思把他捡回去满足了他对爹爹的所有幻想。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已经瞒了他五十年,他病弱的身体撑不到下一个五十年,他不想去问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想做一个有爹爹的孩子死去。
慕星辰张了张口,想打断顾九思可能会说的话。
顾九思却笑了笑,“你这性子也没什么不好,和我阿姐一模一样。我阿姐任何时候都很勇敢,只有觉得自己犯错的时候才会怂包。你像她一样勇敢,又分得清对错,怎么会不好呢?”
慕星辰愣怔在原地,顾九思平静地说,“我应该从来没跟你说过,你跟你娘亲生得很像,继承了我阿姐七分的模样。”
“慕星辰”,顾九思终于说出他两辈子都没敢开口的话,“你该喊我舅舅。”
十年的时间太长,他这个懦夫怕是撑不下去。世间生灵确实各有命数,可沈星河也当真背上了他的孽债,险些替他去死。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代替慕星辰去死。他害死他的爹娘,害得他跟心上人生离死别,这么幸运地重活一回,也该好好地当一个舅舅,做一个真正的长辈。
他要让慕星辰活下去,治好他根基尽毁的身体,给他和心上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死的时候不敢面对他的亲人,神魂俱灭了也只敢孤零零地待在一片混沌里。活着的时候不敢面对沈星河,不敢再去经历折磨沈星河的十年,仿佛哪里都不会是他的容身之所。
可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去处,只要他保护好慕星辰,代替他去死。他就有脸去见他九泉之下的亲人,他的阿姐待他这般好,肯定不会不要他。
他做好了赴死的打算,给自己对生的胆怯找好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也同样做好了慕星辰追问他的身世怨恨他的打算。
可慕星辰在短暂的沉默后,只是问他,“我爹娘他们,爱你吗?有没有恨过你?或是,有没有后悔爱过你?”
顾九思没想过他会这么问,好半天才喉头一滚,惨然道,“我也希望他们有,可大抵是没有的……”
他的爹娘和阿姐爱他,他的姐夫因为爱他阿姐对他爱屋及乌。在他们的心里,他是没长大的小儿子,是要被保护的弟弟。
他们到死的时候都在保护他,在梦境里都不忍苛责他,他没办法为了自己良心的安宁,就给他们安上莫须有的名头。他这找到人心的妖魔不再那么胆怯的逃避真相,正是被他们毫无保留爱过的证明。
“那就好”,慕星辰长舒了一口气,将药碗收了回来,“我知道您还有很多事没说,比如我的年纪,我有记忆的三四岁。可我不会问,在您想说之前,我都不会问。”
“我一直都很怕自己认贼作父,幸好我没有”,慕星辰微笑道,“我相信您说的是真的,您发热的时候一直在喊阿姐。我爹娘一定是很好的人,他们愿意爱您,我也愿意。我很高兴我是您的血亲。”
他轻快地端着药碗走了出去,为自己和顾九思是真正的血亲而欢喜。关门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过身,“爹爹,您除了喊我娘亲和亲人以外,还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你喊了沈仙尊沈星河……”
顾九思没来得及答应这声迟了五十年的爹爹,也没能问为什么不喊他舅舅,就被沈星河的名字钉在了原地。
他因想念梦到他逝去已久的亲人,唤沈星河的名字自然也是如此。
他不久前才踏出沈星河的房门,如今却在昏沉的睡梦中唤他的名字。想必他心里也清楚,他这辈子跟沈星河,怕是再也不会见了。
顾九思心安理得地开始他赎罪替死的谋划,他以为不会再见的沈星河却在一个月后出现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