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的出尘的君子近在眼前,顾九思动了心,抬手摸了上去,沈星河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偏头避过。
尴尬在顾九思的脸上一闪而过,他盯着沈星河看了几眼,嬉笑着拍了拍身侧的床榻,似是毫不在意般吹了个调情的口哨,“前路漫漫,去之前不上来坐坐?”
沈星河没吱声,利落的治好伤,抬脚就想出门,跨过门槛时,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回头。
一簇火苗在顾九思期待的眼睛中升起,正要如野火燎原时,沈星河踏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顾九思刚才还发热颤抖的身体,转瞬间就冷了下去。
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越走越远,顾九思泄气一般瘫倒在床,怔怔地盯着头上迷雾般的纱帐,好半晌才自言自语道,“不坐就不坐,连亲一口都不肯,早晚你要后悔……”
十日后,沈星河孤身一人回到千绝峰,后不后悔不知道,倒是真的早晚要死了。
数不清的孽债如黑线般在他周身环绕,当今世上道门之首,堪比神明的沈星河很快便要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顾九思站在床边看了他半晌,转身就去挑了件衣裳。他在一堆素净的衣裳里翻了翻,扒出一件艳丽张扬到别具一格的紫色华服,心满意足大摇大摆的下了山。
下了山不到百里,到了一座城池,守城的那人远远瞧见他,就急忙迎上来,对着顾九思点头哈腰,“尊主,您今日怎么换回了这身衣裳,真是威风不减当年。”
顾九思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心说他杀人放火被道门群起而攻之的时候,最爱穿这种张扬的衣服。倒不是多喜欢,只是单纯想跟那些穿一身孝的道门划清界限。
他没回话,识海向城内扫了一圈,“赵寒光不在?”
“赵护法去紫竹林了,尊主您也知道,这两天是那位大人的忌日。最近那些道貌岸然的牛鼻子老道聚在一起去秘境,成天踩着把破剑飞来飞去,护法和属下们都被闹得心烦意乱……”
那人抬头打量了一下顾九思的神色,改口道,“尊主找赵护法是有什么要事?”
顾九思神色暗淡,摆了摆手,“没什么大事,你去忙你的。”
他不做邪魔歪道很久了,这座他一手建立的城池也很久都没管过。这次下来,不过是来见见自己为数不多的故人。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见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顾九思转身就要走,守门的下属低头弯腰给他送行。
恭送尊主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属下们就见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训道,“别总是牛鼻子,牛鼻子的喊,道门不都是道貌岸然,虚有其表之徒,那个沈……”
顾九思看着从良也变不了凶相,被训也一脸茫然的属下,捏了捏鼻根,觉得分外没意思。
他创宗立派的时候走的就是死路,一心奔着求死去,从来就没管过宗门之人行凶作恶。他那时满腔恨意,天下越是翻覆他越是开心,哪里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今日这副模样。
“罢了”,顾九思摆手道,“日后行事注意点,少给沈星河添麻烦……”
在山下漫无目的的走了半天,又在凡人学堂听了半晌课的顾九思,终于觉得自己没什么地方好去,拍了拍屁股,大摇大摆地回了千绝峰。
屋外人声鼎沸,床上的沈星河昏睡着,平日里的冷漠和杀气收着,不像道门之首,倒像个俊美的小白脸。
顾九思坐在床边,慢慢靠近沈星河,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百岁都没有的小毛头,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古板。顾九思有时会想,沈星河若真是个小白脸就好了。每次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再看看现实中的沈星河,就会觉得这想法荒诞又可笑。
许是下手重了,沈星河从昏迷中醒来,平日古井无波,瞧不出情绪的一双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恨意。顾九思毫无防备地与之对视,愣怔了片刻,在对方下意识地收拾情绪时,他轻笑着拍了拍沈星河的脸。
“不用藏了,你也不是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我。”
或许连沈星河自己都不知道,厌恶和恨意是藏不住的。口吐恶言的嘴巴闭着,厌恶与恨意也会从眼睛里冒出来。
毫不避讳地恨意没那么伤人,反倒是极力克制却还是压抑不住的厌恶,最是伤人肺腑。
沈星河似乎想说什么,顾九思连忙在他身上下了七八个哑声诀。他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不是不难过的,沈星河不说话才好,若是真忍不住口吐恶言,他可受不了眼神和言语的双重打击。
“好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顾九思伸手轻轻覆上了沈星河的眼睛,“怕你醒来后乱动,我提前点了熏香,放宽心,事情办完了,那点熏香对你就没用了。”
床上的沈星河没反应,顾九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间生灵皆有命数,你何必去背我造下的孽债,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旁人读圣贤书从两个耳朵出去,唯有沈星河这个年纪不大规矩挺多的老古板记在心里,宁肯变着花样折腾自己,也不做半点君子不齿之事。
他跟他不过睡了一觉,沈星河就强迫自己当了真。也不管他本人有多厌恶怨恨顾九思,都铁了心的要把他留在身边,像一个君子一样,尽夫妻之责,护他一生平安周全。
道貌岸然表里不如一到沈星河这样,顾九思一开始只觉得这人不知拧巴个什么劲,迟早藏不住脱下那张人皮。
这一迟早就是整整十年,沈星河背着不属于他的孽债,拧巴到都快身死道消,也没动他一根汗毛。
面对这样一个人,顾九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屋外的声响似乎逐渐远去,沈星河的呼吸声近在耳边,顾九思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在这世上做过太多的事,既没有可留恋的过去,也没有什么未竟之事。
若要说有什么后悔的,就是没在那日拉着沈星河,哪怕亲一亲都是好的。
一直没有反应的沈星河手指动了动,顾九思知道时间快到了。他弯下腰,同沈星河脸贴着脸,似乎想要亲他,又似乎想说些什么。
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沈星河解咒的动作慢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他听到耳边传来轰的一声。
强行背人因果,便是神明也无法改变消亡的结局。拯救神明的方法却再简单不过,只要种下因的那人用神魂烧尽孽债。
沈星河生辰的当天,顾九思留给他最后也是唯一的贺礼,是神魂俱灭时发出的“轰”声,以及燃烧时一闪而过的绚丽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