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姒只好将那些手段都尘封,那时她虽沮丧,可仍抱有乐观,想着反正他们已经是夫妻,日子还长,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条路,只要有真心,细水长流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哪里想得到……会落得如今结局。
鱼姒默然良久。五年无子,只能说他们是真的有缘无分——嫁时满心欢喜,如今要走,也算无牵无挂。
“那不重要了,去叫姑爷回来吧。”她缓慢小心地折起笔墨已干的和离书,动作赏心悦目,没有一丝颤抖。
雪声簌簌,好像有风漏了进来,吹到了心底。
*
雪愈发大,披着雪青大氅的男子长身玉立,修长匀称的指节轻蜷,叩响门扉。
门房哈着气开了条缝往外瞅,待看清人,顿时将门打开,问了声好。
这清容隽貌,温雅如玉的,不是他家少爷又是谁?
晏少卿浅浅颔首,踏进门,步履不停,径直穿过雪没的庭院,大氅覆着的背影始终挺拔,在纷纷白雪里,如若松翠。
他提衣上台阶,正遇上从里面出来的大丫鬟木檀。
她见着晏少卿,将账本抱紧,脸上小心翼翼:“少爷,少夫人好像心情不好。”
晏家在临安的家业从前是管家王叔与她一起管,后来有了少夫人,一应账本钱契自然都交到了少夫人手上,五年来没出过意外,可今日少夫人居然把账本给了她,让她先看着,说是不急。
腊月他们就要启程了,离启程只剩月余,哪里能不急?
晏少卿微愣,想起家里来人请他回去时说的“少夫人有事”,心里大约有了些数,略微颔首,掀帘进了门。
在桌边坐着的人闻声看来,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迎上来,只是有些愰神地看着他,妍丽的眉眼却是淡淡然,轻声道:“夫君回来了。”
看来是真的有心事,晏少卿放柔声音:“是,本来也没什么事,便早早回来了,夫人呢?”
鱼姒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嘘寒问暖,而是道:“今日无事,倒是清闲。”
晏少卿说了会儿话,见她仍旧稳稳坐着,半点没有要为他更衣的意思,确认她是真的心情不好,也不提这事,直接在她旁边坐下,声音清润沉稳:“夫人若是有心事,也可以与我说说,兴许我也能替夫人分担一二。”
他的夫人哪里都好,就是好过了头,默默为他打理整个家,衣食住行,她无一不费心,却很少与他抱怨什么,叫他想心疼也无从开口。
鱼姒即使垂着眸,也能感觉到他投来的关切目光。她已经很清楚的知道,那只是关心发妻的意思。
一丝犹豫也没有,她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平静道:“我的确有件事,需要夫君帮忙。”
她肯开口,应该还不是太糟。晏少卿看了看她指尖搭着的信,温声道:“夫人但说无妨,我若能帮忙,自然不遗余力。”
鱼姒便将信封推过去,不再说话,只勾起温温柔柔的笑看他。
任谁被妻子这么依赖着,心里都会略有愉悦的成就感,难以免俗。晏少卿也不多言,修长手指拆开信封。
他展开信,做了十二分的准备来面对信中令她为难之事,可视线凝聚的一瞬间,他浑身僵住。
他怀疑他看错了。
鱼姒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他们成婚五年,连争吵也没有过,或许在他看来,他们是要白头偕老的。
而这封和离书太过突然,他一定不会接受。
“青娘,你是想作弄我是不是?”晏少卿冷静放下信纸,扯出一个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
鱼姒看着他强颜欢笑,按捺住心底的轻易动摇,眉目愈发坚决:“夫君,我已经落了款按了印,开弓没有回头箭。”
晏少卿的冷静表面眨眼便被戳破,他的慌乱无所遁形,甚至不敢看她,茫然而无措:“青娘,为什么?你起码要让我知道为什么!”
鱼姒的眼底是深深的眷恋,像是要好好看他最后一眼,刻于骨铭于心。可他未曾发觉。
于是她道:“夫君,我后悔了。”
后悔她在怦然心动后没有不了了之,反而打探那惊鸿客的来处;后悔她生出妄念,日日将晏三郎挂在嘴边,寤寐思服;后悔她太过贪婪,已做了他的妻,得了最好的归宿,却日益痛苦。
如果一开始便将那个夏天的花影柳荫视作一场梦,那么后来不论嫁给谁,她都不会夜夜难眠辗转反侧,明明与他同床而眠,却空洞地奢想他真正爱上她时,会是多么的幸福。
后悔?什么后悔?晏少卿混乱之下抓住了一丝清明,表情愈发僵硬,不可置信:“青娘,你是说,后悔嫁给我是么?”
鱼姒默认。
锋薄的和离书被他捏皱了,鱼姒将它展平,起身去研墨:“夫君,长痛不如短痛,今日便做了结,我还能赶在月前回家。”
晏少卿听她说“了结”、“回家”,愈发慌乱,几乎要脱口而出: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他没有说出口,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的家,在她看来,已经不算她的家了。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今晨他出门时,她还为他温柔理衣冠,叮嘱他今日风雪盛,要记得带伞。
短短几个时辰,她便后悔了?和离书都准备得那般妥当?
晏少卿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他想问个清楚,问个明白,问她为什么会后悔,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和离。但当他看着她纤细手指找到他最常用的那支笔时,无法抑制的胆怯迅速游走全身,占据他所有的理智。
他陡然站起来,用能做到的最体面的神态道:“我忽然想起来文兄今日约我谈心,时候不早,我先去了。”
鱼姒回身,只见厚重的帘子落了回来,已经不见人影。
她收回手,定定看着那张已经无法熨平皱痕的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