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吃甜食,久违的香甜充溢了口腔。
他珍惜地吃尽了手中的状元糕,接着擦净了手,揉了揉弟弟的额发:“若翡乖,回房去罢,别在这站着了。”
当时亦是立冬时节,北风呼啸,不长的时间,已将弟弟的双颊冻得发红了。
弟弟却不肯走:“阿兄,再吃一块嘛。”
他不想让弟弟受冻,干脆拿走了整碟状元糕。
弟弟眼巴巴地盯着状元糕,咽了咽口水。
他见弟弟一副馋样,正欲将状元糕还给弟弟,弟弟却是一溜烟地跑走了,只留下了一句话:“阿兄,待你当了状元郎,就能尚公主了,到时候,我便是国舅了,自然是要吃多少状元糕,便能吃多少状元糕,这些状元糕便全部送给阿兄了,当作我给阿兄与公主的贺礼罢。”
他这弟弟怕是话本看多了,谁规定当了状元郎,便能尚公主?
他微微一笑,阖上窗枢,将状元糕放到了书桌上头,一边吃,一边用功。
可惜,他还是没能当上状元郎,没能尚公主,没能让弟弟做国舅。
弟弟亦没能当上状元郎,没能尚公主。
“莫哭。”沈听檀揩着宋若素的眼尾道,“你不想吃红豆酥、糖酥饼、豆酥糖、桂花糕、状元糕之类的,便不吃罢,没甚么大不了的。”
沈听檀的手指温柔至极,宋若素双目迷蒙,低声道:“曾有人对我说过吃了状元糕,便能当状元郎,当了状元郎,便能尚公主。”
“你想考取功名么?”对于凡人而言,最大的荣耀便是考取功名,名留青史。
沈听檀年仅三岁,便被师尊收入门中,带到了这玄心宗,从未有过考取功名的想法。
“我曾经想考取功名。”为了让爹娘满意,以便让弟弟过上好日子。然而,宋若素却在十四岁那年不幸死于山贼们手中了。
沈听檀认真地道:“你若还想考取功名,为师容你破门而出便是,你若改了主意,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
“我已经不想考取功名了。”弟弟死了,考取功名变得没有意义了。
宋若素自认不是尔虞我诈的料子,就算是高中状元,恐怕亦难以施展拳脚。
“我想与玄心宗其他人一样为民除害。”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待他的修为有所成,他定要下山去,护佑一方平安。
沈听檀许诺道:“再过一阵子,为师便带你下山。”
自从六年前,宋若素上了玄心山后,便没有出过远门,该带宋若素下山历练历练了。
“多谢师尊。”宋若素已好些了,继续沈听檀闲话,“师尊可曾想过考取功名?”
沈听檀摇首道:“不曾想过。”
宋若素又没话找话道:“师尊小时候可曾被爹娘耳提面命过要好好念书?”
沈听檀简略地道:“不曾。”
宋若素一时无话,沈听檀亦不出声。
片晌,宋若素讷讷地道:“师尊是不是觉得我多嘴多舌,是个麻烦?师尊是不是不想与我说话?”
“若素是为师的徒儿,不是个麻烦。为师不过是口舌不灵便而已。”沈听檀安抚地揉着宋若素的发丝道,“莫怕。”
宋若素以额头磨蹭着沈听檀的手臂道:“师尊认为弟子明日夜里亦会如此么?”
沈听檀不确定地道:“为师无法断言。”
假使明日夜里,自己的身体又变得向往沈听檀了,该如何是好?
宋若素苦思冥想着,沈听檀曾提及过的魔修窜入了他脑中,难道是那魔修对这副身体动了手脚?
原身在话本的后半段才会被做成炉鼎,但他的现状像极了原身被做成炉鼎后的描述,不同点在于原身被做成炉鼎后,无时无刻不渴求着男子,而他只在夜里想与沈听檀肌肤相亲,不过他目前为止,并不想与沈听檀共赴巫山,沈听檀终归是他的师尊,他终归不是断袖。
“万一……”他话未说完,已被打断了,外头是纪千离:“若素,你好些了么?能为瀚海守夜么?你若还是不舒服,可不守夜,但至少得露个面罢,你毕竟是瀚海的小师弟。”
宋若素通体发软,压根走不了路,不得不拒绝道:“师叔,我难受得很,露不得面,劳烦你代我向大师兄,向诸位同门道个歉罢。”
宋若素的嗓音又娇又软,还含着些许喘/息,纪千离被勾得心痒难耐,欲要一亲芳泽。
“若素,师叔进来了。”他刚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细缝,这道细缝竟飞快地阖上了。
宋若素不想让纪千离知晓沈听檀还在他房中,以免污了沈听檀的名声,因而赶在沈听檀开口前道:“师叔,明日见。”
纪千离不死心,然而,折腾了许久,他依然没能将房门推开,只得悻悻离开了。
沈听檀以为宋若素之所以不想让纪千离知晓自己尚在房内,是因为不想让纪千离觉察到其异常,遂并未多问。
“师尊,我已无事了。”宋若素将自己的右手从沈听檀左手中抽了出来。
沈听檀又去看《太平经》了。
一个时辰后,宋若素自凉水中出来,水声没入沈听檀耳中,沈听檀连眼睛都没有抬。
宋若素擦干身体,穿妥亵衣、亵裤,上了床榻,盖上了锦被。
这锦被泛着日光的气味,想必今日方才晒过。
他原本喜欢日光的气味,但现下却更喜欢沈听檀的气味。
他强令自己阖上双目,好容易才挨过了一夜。
次日,一转醒,他便下了床榻。
他记得床榻不远处横着龙井酥的尸体,可这尸体竟然不知所踪了,应是沈听檀为他打扫干净了罢?
他抿唇一笑,堪堪穿上衣衫,洗漱罢,却见沈听檀进来了。
沈听檀手中端着食案,见宋若素醒了,将食案放下,并向宋若素招手道:“饿了罢?过来用早膳。”
“嗯,饿了。”这副身体修为粗浅,仅一日不曾用膳,便已饥肠辘辘了。
宋若素双足无力,踉跄了一下,即刻被沈听檀扶住了。
沈听檀将宋若素扶到了桌案边,令宋若素坐下后,将香菇鸡肉粥、水煎包以及酱瓜一一从食案中端了出来,并将调羹送入了宋若素手中。
未多久,宋若素便将早膳一扫而空了。
沈听檀将碗筷收拾好,放回食案当中,手指一点,命食案自行往庖厨去,自己则问宋若素:“瀚海马上便要出殡了,你要去送葬么?”
宋若素不假思索地道:“我要去。”
周瀚海乃是原身的大师兄,他该当代原身送周瀚海最后一程。
“好。”沈听檀将右掌覆上了宋若素的心口,渡了一些真气予宋若素,“若素,感觉好点了么?”
来自于沈听檀的真气游走于奇经八脉,使得宋若素饱受折磨的身体舒坦了些。
“弟子浪费了师尊的真气,对不住。”宋若素满心歉疚。
“不打紧。”沈听檀走在了前头。
灵堂内已站满了玄心宗之人,诸人正依次向周瀚海上香。
待诸人上完香了,宋若素与沈听檀才上香。
他们上过香后,又过了片刻,谭霄朗声道:“吉时到。”
周瀚海的棺材应声被四个外门弟子抬了起来。
拜入玄心宗者若是过世了,除非有族人想领回遗体,一般都是葬在后山的。
周瀚海在山下无亲无故,自是葬在后山。
棺材被抬到后山之后,立刻被埋葬了。
棺材虽已被钉子钉死了,以防万一,沈听檀仍是意念一动,焚烧了其中的碎尸。
宋若素嗅到一阵恶臭的肉香,立即猜到了沈听檀的意图。
他有些反胃,捂住了自己的唇瓣,以免自己吐出来。
须臾,肉香淹没在了各种纸人、纸马车……被点燃所散发的气味当中。
沈听檀念着《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为周瀚海超度。
宋若素听着沈听檀的经声,呕意登时散去了。
谭霄将一叠纸钱塞入了宋若素手中:“若素,过来与我一道烧纸钱。”
宋若素便跟着谭霄跪在了坟冢前,纸钱轻软,生成的灰烬亦是轻软的,即使此刻没甚么风,亦被吹到了半空。
他并未去过阴曹地府,不知晓烧掉的供品、纸钱能否被亡者收到。
兴许能收到罢?兴许只是习俗。
他瞧着浓密的白烟,心道:我是否应该为若翡烧些纸钱,爹娘十之八/九不会记得为若翡烧纸钱,若翡如果尚未投胎,正在阴曹地府忍饥挨饿便不好了。
思及此,他对谭霄道:“二师兄,这纸钱是山下买的么?”
谭霄问道:“你想给别人烧纸钱么?”
宋若素回复道:“我想给我最重要之人烧纸钱。”
谭霄满腹同情地道:“原来你最重要之人已亡故了。”
“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他,只能坐视他无辜丧命。”宋若素握了握拳头,稍稍一疼,才回想起自己昨夜将掌心弄破了,沈听檀还为他包扎了,不久前,他已将包扎拆掉了。
“节哀。”谭霄与宋若素并不相熟,但从第一面起,谭霄便不喜宋若素。
一则,师尊分明已有多年不曾收徒了,宋若素及其父只拜访了师尊一回,师尊便松口收了宋若素为徒;二则,宋若素乖巧得滴水不漏,几近虚伪。
他提议道:“等会儿我便带你下山买纸钱可好?”
宋若素感激地道:“多谢二师兄。”
谭霄豪爽地道:“你我是师兄弟,不必言谢。”
待纸钱烧尽,沈听檀亦已念完《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了。
诸人鱼贯散去,只余下沈听檀。
沈听檀抬手抚摸着墓碑道:“师兄,我没能照顾好瀚海,对不住,你若地下有知,定会责怪我罢?瀚海,放心罢,不日,为师便能找出真凶,还你一个公道。”
北风乍起,将沈听檀吹得衣衫猎猎,霜发纷飞,宛若谪仙。
那厢,宋若素与谭霄一同下了玄心山去。
玄心山陡峭崎岖,幸亏沈听檀赠予了宋若素一些真气,否则,宋若素恐怕没命下山。
下得玄心山后,宋若素颇为好奇地东张西望。
宋若素出身于商贾之家,且长年被关在书房念书,他只在话本中看见过眼前这样的村庄。
可惜是冬日,处处萧瑟,待得开春,定是一片生机勃勃罢?
谭霄瞧着宋若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打趣道:“你再多看两眼,百姓们怕是会以为你要强抢民女咧。”
“我才不会强抢民女。”宋若素知晓谭霄是在与自己开玩笑,态度轻松地道。
谭霄带着宋若素进了一家棺材铺子,问掌柜:“还有纸钱么?”
掌柜还记得谭霄:“小公子昨日不是已买了一袋子纸钱么?”
谭霄笑道:“我昨日买了一袋子,今日想再买一袋子照顾掌柜的生意不成么?”
“成,成,当然成。”掌柜拿出了一袋子纸钱来,“够么?”
谭霄不答,侧首问宋若素:“够么?”
“足够了。”宋若素正要付钱,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
他不好意思地耳语:“二师兄,我忘记带钱袋了。”
谭霄以为宋若素面面俱到,岂料,这面面俱到的宋若素连钱袋都忘记带了。
他将那袋子纸钱接了过来,递予宋若素,而后,取出一串铜钱给了掌柜。
掌柜美滋滋地接过铜钱,顺口道:“欢迎下次光顾。”
谭霄挑眉道:“棺材铺子有何好欢迎下次光顾的?”
掌柜自知失言了,赶忙道:“小公子勿要见怪。”
谭霄年逾两百,可不是甚么小公子,但他并不纠正,而是朝宋若素道:“走罢。”
宋若素怀中抱着纸钱,心里头顿时萧瑟如入目的冬景。
谭霄见宋若素面生悲伤,并不发问,只是安静地陪着宋若素。
宋若素拾级而上,待回到玄心宗,已是气喘吁吁了。
他抚着自己的心口,愁肠百结地暗自道:入夜后,我怕是还会如昨夜、前夜一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