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池水中,圣女半睁着眼睛慢慢抬手,要去拿按照惯例,会事先被侍女叠放在旁边的大白裙子祭祀服,却发现往常弥漫殿中,足以使她这个凡人虚弱不堪的灵力威压不见了。 “……是了,祭祀已经结束,我不是原地复活,是被天道送回两百三十年前重生了。” 回忆着上一世的最后时刻,霁天璇起身坐到回魂池的边沿上,晃着腿撩了一堆大大的水花。 撩够了,将华丽繁复的白裙子穿戴齐整,仍然是十四岁容颜的三百岁“少女”像以前一样,独自走去大殿的角落。 熟练的拨开一个又一个伪装,霁天璇从只有她知道的地方,拿出一堆实际是仙阶法器的“普通白绢”。 这是天启送给她,比当今修真界最上等留影壁效果更好的映像工具。 “我还以为我上一次死时的情景,也能记下来,果然时间移动了,还是没有的。这里只有距今前七十年的记录。”她有些遗憾的想。 七十一张色泽如玉的白绢上,也映照着栩栩如生的动态立体影像。除了第一张是志愿成为圣女,与圣剑初结契的场面,其余的都是按年份排列的,一次次结界外的血祭——内容与每个门派供奉的留影玉璧一样。 但只要再多看一眼,就能发觉细节上的巨大差异。 比如第一张初结契,从天启仙君摄来所有祭品适格者,到霁天璇穿着血染的粉红衣裳,独自越众而出,都与外界通行的玉璧记载画面完全相同。 但在白绢的影像上,霁天璇并没有给天启下跪,决定当祭品时,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句“我愿意,恳请赐剑。” 相反,当时刚满十岁的她,是抬头挺胸,大摇大摆的走到天启面前站定,然后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先问了两个问题。 “天启仙君,如果我愿意与圣剑签订契约,这些孩子就不用与亲人分开,是吗?” 那时,失去了所有亲人,在万众中茕茕孑立的霁天璇,抬手指着身后被紧紧揽在长辈怀里的同龄人,这样问天启。 天启回答:“是的。” “如果我完成了三百次血祭,魔修就不复存在,人们将不复饥寒困苦,也不复因饥寒困苦而自相残杀,是吗?” 刚从魔灾幸存者自相残杀现场逃出来的霁天璇,继续问。 天启回答,“……是的。” 他话音落下,霁天璇满意的扬起了眉梢。 “好。” 她对天启点点头。 然后随意又熟练的抬手指向地面,示意他跪下。 “那么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圣女。结契吧。” 满座俱惊。 ——因为谁也想不到,一个知书达礼,外貌柔美的凡人小女孩,竟会在人间最尊贵的真仙面前毫不谦虚。她一言一行间满溢的犀利与豪气,在旁观者看来,竟仿佛她从人群中独行而出,根本不是来承诺为世界牺牲。 而是宣告自己,从此得到了世界。 闻言,天启却毫无被冒犯的不满神色。 相反,他一改清冷高傲之姿,向他面前的女孩露出史书从未记载过的,空前温柔的笑容。 白衣翩然处,俊美出尘的仙君在霁天璇面前单膝跪下,将圣剑的剑柄交到她手中: “好。” 他说。 “那么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主人。” 这才是圣女诞生的真实场景。 外界通行的玉璧影像,是后来被钦天监礼官剪辑加工过的,甚至还由天启和霁天璇本人亲自补拍过几个镜头。 通行的影像必须要剪掉圣女让仙君下跪的画面——即使剑灵与剑主结契流程的确该如此——而改成前者向后者行大礼。 是因为彼时的修真界正开始奉行以强者为尊,以修为定强弱的规矩,于是在全体修士都要瞻仰的,最重要的正道榜样——圣女身上,肯定不能有与这条规矩矛盾的作为。 至于为何将圣女的两个提问也剪掉,转而替换成简单的一句表决心。 ——因为无论魔修到来与否,世间的饥寒困苦与自相残杀,都从未缺席。 于是,经过这样的人设重塑,外人眼中的圣女,就成了一朵贤淑柔美,纯真善良,充满牺牲精神的圣母白莲花。 霁天璇其实挺喜欢这样的姑娘。如果真有这种人,她想跟她做朋友,然后好好保护她。 所以,当被礼官战战兢兢的请求补拍镜头时,她很配合的答应了。 圣女的“公众形象”顺利塑造好了后,为了不崩人设,后续的通行版祭剑场景,当然也是霁天璇倾情献演的。 真实的霁天璇,从来没像公开影像那样,用阵前自刎这种“凄美”又没出息的方式祭剑。 每次来到布满魔修的结界外后,魔气与圣剑的灵力威压抵消,她会恢复大部分体力。 于是,每次血祭,霁天璇都是拿着圣剑和魔修打架。 打到她死为止。 ——反正自杀是死,杀敌也是死,那还怂什么? 拿起剑,就是干! 我虽按规定不能修炼,但自带连续复活金手指,记忆经验无缝累加。三百次单挑群魔的死境,就是三百次锤炼自己的良机! 第一次祭剑,霁天璇刚朝群魔走一步就被秒了,美丽的少女顷刻变成一地肉块。 第二次,坚持了半分钟,她抡起圣剑砍中了一个魔物的脑袋。魔物毫发无损,她却被它的反击打成了饼。 第三次,坚持了十分钟,艰难砍死了两个炼气期魔物。但自己浑身是伤,失去反抗能力,被群魔蹂/躏了一个时辰后,失血而亡。 第四次,两刻钟。她在战斗中领悟了没有修为也能使用的剑意,用它越阶砍死了七个筑基期魔物,一个金丹期魔修,最终力竭而死。 第五次,斩杀魔物二十,魔修三个,与元婴老魔大战一百回合。 第六次,第七次…… 第七十次,单手抡大剑,半步杀两打,化神期魔修堆里七进七出。 “……我上辈子的最后一次,杀了一千零二十四个。” 合上那叠白绢,霁天璇转身走出长廊。 “不过这种血腥场景,还真不能给小朋友看。” 少女用指尖提着裙摆,纤纤玉足优雅的跨过门廊。 她感到圣剑的契约仍在,且仍是祭炼过三百次的强度。于是,她要去隔壁供奉圣剑的偏殿,看它是不是和她一起,被天道送回来了。 然而刚出门口,一个眼熟的人影凭空出现。 帷芳。 前圣女二等侍从还是容貌娇美,一身白衣,周身却魔气缭绕,污黑非常。 “霁天璇,我已将你身边的侍卫全做掉了。” 人生第一次不用跪着仰视圣女,帷芳尤其用力的扬着下巴,努力模仿着昔日圣女说话时高贵的仪态。 “你这软弱又愚蠢的蝼蚁,如今已孤立无援。现在,你终要为肖想属于我的男人,付出血与命的代价!” ——帷芳爱慕天启仙君已久,然而后者心里眼里只有他的主人。帷芳为此嫉恨霁天璇多年,终于在上一世的最后,投靠了魔尊。她只求魔尊将情敌除去,将天启的感情全留给她。 但事实上,刚来这个时代第一天,帷芳就全心来杀霁天璇,并不是魔尊的命令。 而是她自己太渴望看到两人尊卑之分不再,强弱对比鲜明的如今,她的白莲花情敌在脚边楚楚可怜的求饶,又没有男人来救她的样子。 渴望到急不可耐。 然而,尽管帷芳一照面就这么没头没脑的说得激动,霁天璇却根本不关心她在想什么。 她只将魔尊可能未死,已与若干爪牙一起逃入这个时代的不详推测先放一边,转而以这个时代圣女人设的语气,轻而迅速的问: “你成了魔修?怎么成的?你居然会说话?” “对,如你所见,魔尊力可逆天,自然有本事使我即得了神通,又保持理智。他可是用了仙家融魂秘……呸!放肆!我如今已是魔君之尊,万千大能任我驱策,你这低贱的凡胎蝼蚁,岂敢多嘴以下犯上!我今日定要教你痛不欲生,求生不得!” 因为曾经是霁天璇的侍女,回禀问话已成习惯,正摆着骄傲架势的帷芳,还是差点被霁天璇套了话。 反应过来,她恼羞成怒,当即扬手招来数百个筑基期魔物,狰狞的异形顷刻铺满整个廊道。 见外表如往常一般柔弱,她以为是这个时代土著的霁天璇,在如此场面之前竟还是神情淡定,帷芳也努力强迫自己镇静,好符合一位贵人应有的风骨。 她收起恼怒的表情,帅气的打了个响指,指令她麾下魔物扑向圣女。 这些魔物没有神志,行动毫无顾忌,实力比同为筑基期的人类修士更强。 帷芳有足够把握,用它们仔细的,慢慢的折磨死毫无修为的对手,而无需担心夜长梦多。 然而下一刻,她没听到魔物的脚步声。 只有霁天璇轻巧又优雅的抬起手。 “咔嚓”一声掐断了廊道上如腕粗,如臂长的铁质栏杆。 迎着帷芳见鬼一般极度震惊的目光,霁天璇也有点惊讶。 “用区区筑基期魔物对付我,还要让我求生不得?” 十四岁模样的圣女抬了抬线条柔美的秀眉,纤细的手臂轻移,随手把有她半人高的大铁杆“砰”的一声戳到地面,石砾俱震: “帷芳,你是来搞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