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爷所述的这番话,”村长一脸沉静如水,不怒反笑,一边捋须,一边将手悬在腰前,“想必是阿蝉诉诸于你的吧?”
“并非全是,”景桃沉声道,扫了近侧家丁掌上托盘间的珠宝一眼,“我也是根据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所初步推揣出来的判断。”
空气掠过一分沉寂,村长忽而笑出了声,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景桃一眼,目光掺杂了意味不明的分量与黏性,末了,他扶着绸布覆盖着的红木桌徐徐坐下:
“官爷骨子清高,自是可不收沈某的心意,但沈某有一句忠告,还望官爷听进去,懂得迷途知返。”
景桃眼底沉寂一片,村长所言,乍听之下尚还恭敬谦卑,实际上却是暗露锋芒与恐吓之意,整个人似是全然不把官府放在眼中。
不,更确切而言,是他不把她放在眼中,仵作乃是贱役,女仵作更是地位低下,对村长这样处事圆滑的老狐狸而言,她想必是没有什么威严和威信力的。
景桃按捺住心底不适,明面不动声色,维持着淡淡的肃容,且道:“您请讲。”
村长轻呷了一盏茶,接着道:“有些人的话,官爷不必尽信,那会误导官爷的,也会殃及无辜。”
景桃右眼一跳,察出村长的言外之意:“你是指阿蝉吗?”
“在献祭阿斗的那一日,我的确是点了一圈名儿,” 村长抚掌而笑,笑得阴恻恻,“我点了阿蝉的名儿,可她人不在场,老徐一家也不知她去哪儿了,后来,她才迟迟赶来,我问她做什么去,她说她解手去了。如此疼惜幼弟的好姊姊,竟会在幼弟献祭那一日迟到,神色也没点悲伤,很神奇是不是?”
景桃听着村长所言,有些不可置信,村长读懂了景桃脸上的神色,又是一笑:“当日阿蝉迟到之事,举村皆知,不信,你随便找个人问问。”
事情的逆转发生得有些突然,景桃的心仿佛置身于九霄之上,忽而跌至尘壤之下,她思绪微乱,悉身渐渐地涌入一阵寒意。
“怎么,”村长呷了一口茶,笑盈盈地看着景桃,却是故作讶然,“难道阿蝉不是这样对官爷说的吗?”
景桃平顺下一口气,淡淡地露出一抹笑:“阿蝉所言,我心中自有定数,村长所给予的忠言,我也收下了。”
话毕,她匆匆告别了村长,离开了府邸,返回至老徐家的屋舍前,这一会儿,村人们依旧在看热闹,将屋舍前围了个水泄不通,衙差正在边赶人,边维持秩序。
林甫个头高,隔着人潮捕捉到了景桃的身影,遽地拨开人群将她接入了屋。此时,老徐和刘氏在屋中徘徊良久,见着景桃遂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阿蝉早已被放逐了出来,她见景桃回来,迅速上前抓住了她的腕子,忧虑地道:
“景姊姊,那村长把你怎么样了?他是不是打算用什么财宝收买你?你千万不要收他的东西,也不要听信他的话……”
景桃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看着阿蝉清丽跳脱的清颜,质询的话一时下不去口,只好率先忍下,她淡笑着道:“村长没跟我说什么,现在时间有些延宕了,我和林仵作先验尸。”
阿蝉不疑有他,自觉松开了景桃的腕子,与老徐和刘氏退至一旁。
此值暑夏,屋内可谓是溽热得很,景桃和林甫各自戴上鱼鳔手套和掩上纱布,装备齐全以后,开始验尸。
景桃目光深幽,纤毫毕现地从阿斗幼弱的尸身扫过,外裹着的粗布短衫被虫蚁蚀烂,脖颈处尸水凝成结块,颅首面部已经畸形,颅骨中心处有一处圆形洞坑,想必应是致命伤所在之处。
尸体的腐烂程度已深,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让景桃和林甫差点要承受不住。
但一想着如此幼弱的男童惨遭歹人戕害,凶犯依旧逍遥法外,景桃便坚定了剖尸的骨气。借着格子窗投落下来的日光,阿斗幼小的胸腔被打开,多脏器都有淤血的现象,这是明显的窒息征兆。
此外,她能清晰地看到尸身的颈部肌群广泛出血,舌骨骨折,胸腹腿背处皆有淤青和轻微尸斑。
这说明他生前被人扼颈或者掐喉导致短促窒息昏厥,并且死后被人拖动过
“阿景,你看看这里。”近侧的林甫用胳膊肘推了推她,景桃侧过去一看,仅一眼,眉心促成一团:“这是——”
阿斗大腿内侧靠近性.器之地,内侧有一处表皮脱落,露出了暗红色的皮下骸骨。
景桃感到心脏一阵抽搐,继而有一通懑气贯穿了身体,她想去看着阿蝉的脸,但理智迫使她必须全身心专注于剖尸之中。记忆之中,景知远老师傅曾教导过她,作为一位仵作,绝大多数时刻需要演绎一位旁观者的角色,尽量将自己从案件的泥沼之中抽出身来,才能把事情看待得更加客观而全面。
景桃再度深吸了一口冷气,身侧林甫一边检查,一边低声道:“尸身下.体受伤很严重,阿景你看,此处除了有多处划伤,还有撕裂伤。”
景桃点了点头,用平常心继续检查阿斗躯体的其他部位。一炷香的时辰之后,景桃直起身,抬眸看向了屋中三人:“阿斗生前遭人扼颈掐喉,导致短瞬的窒息,接着被人用锤杵砸伤颅骨,这一砸是致命伤,也是死因。”
景桃每说一个字,老徐和刘氏的面容就愈发愁苦,景桃说完,老徐沉默得不说话,而刘氏拿帕子掩泪,屋内的气氛沉重而肃穆,时间俨似就此停冻于斯。
阿蝉一脸忧色地看着她:“景姊姊,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景桃缓缓起身,用心平气和的口吻道:“勘验过程之中出现了一些疑点,我想要询问一下你。”
“什么疑点?”察觉景桃的语气变得严肃,阿蝉心下微颤,有些忐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