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玉兰花影错落而斑驳,晌晴的日光照彻在玉米谷粒上,恍若一涌金色麦浪,阿蝉的眸色也被这片黄金色晃了晃眼,语气却益发低沉失落:
“阿斗是无辜的,但村人们,尤其是村长家却强硬地唆使咱家把阿斗献出去!”
说着说着,阿蝉眸中晃过了一丝微妙的狠戾之色,咬着牙沉声道:“我恨他们,我不会放过山鬼的,绝对不会,哪怕以性命交付……”
一抹疑色掠过景桃的眉间,她觉得阿斗死得实在是蹊跷,她遂是问道:“发现阿斗的尸体,你们为何不第一时间报官呢?”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近三个月以来,白鹿县的官府内都未曾接到有任何一桩与男童遇害相关的案件。
“是村长不让咱们报官,”阿蝉提及“村长”二字,多多少少有些忿然切齿的意味,眸眶又是微微一红,“村长觉得是阿斗做错了事,才遭到了山鬼的报复,一切的罪均归咎于阿斗,若是咱们报官,也需要经过村人们同意才行。”
“为何要经过村人们同意?”景桃觉得颇为匪夷所思,另一方面,她觉得赵匡之前所言有些纰漏,近些年以来,将男童献祭给山鬼一事仍在继续,只是村人们狡黠地瞒着官府偷偷进行罢了。
“倘若咱们报官,这对全村而言便是意味着对山鬼的冒犯和亵渎,”阿蝉敛着眼睑,道,“兹事体大,必须经过全村人的商议,我阿爹和阿娘是根本做不了主的。”
景桃看着阿蝉,小心翼翼地问道:“后来村人们商议得结果如何?”
“当然是都不同意,他们个个都胆小怕事,惧怕惹来山鬼的报复,”阿蝉绞着手指,“所以,最后阿斗都被匆促地土葬了。”
阿蝉的话却让景桃生出了些许希望,景桃踯躅了一会儿,先是徐缓地道:“能否带我去看一下那一日阿斗死亡的地点?”
阿蝉不假思索地道了声“好”,抛下了长耙,拉着景桃就走,那守在篱笆两侧的衙差也随之偕同。
阿蝉告诉景桃,阿斗是在半个月前死在村北的一条荒道之上,那处是村人鲜少途经之地,人烟极其稀少,也正因如此,当景桃跟着阿蝉抵达时,她还能明晰地看到一些搏斗过的血痕。
四野阒寂,一围参天绿荫,在杂草笼盖的窄石径道上,又几处杂草被踩断弯折的情况,也有打斗过的痕迹,在另一处杂草群里,景桃看到了一大片青紫色的血污,血污周遭尽是蝇蛆,惹人尾椎生寒。
景桃初步判断这些血应该都是阿斗的,按照山鬼的杀人手法,它会用锤杵砸向阿斗的颅骨,致使其颅骨损伤而亡。
景桃凝眸扫视着案发现场,一边戴上鱼鳔手套,动作利落地采集现场血迹,一边问道:“半个月前,阿斗是什么时间被献祭出去的?”
阿蝉思忖了一会儿,娓娓道来:“半个月前的一个黄昏,约莫是在申时牌分,山鬼就来到了村头,带走了阿斗。”
景桃继续问:“山鬼带走阿斗时,有谁不在场?”
阿蝉沉吟了一儿,摇了摇颅首,笃定地道:“献祭当日,按理来说,所有村民都必须到场,这是山鬼给咱村立下的规矩。其次,我可以保障当日所有人都到了,因为村长还点了名字,所有人都在。”
景桃斟酌着阿蝉的话,继续问道:“那一日山鬼穿着如何,与往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阿蝉很快就道:“山鬼依旧是一身红衣,披头散发,看不清脸部,但它比往年早来了半个时辰。当时阿斗被山鬼牵着,没有一丝哭闹,甚至表现得很平静。但随着山鬼走出数丈开外时,他却突然想要挣脱山鬼的手,还不停冲着人群喊‘救命’,我和阿爹阿娘原想冲上去救阿斗,但被村人们死死拦住,所以阿斗还是被山鬼带走了。”
提早了半个时辰,阿斗原先是平静地跟随山鬼走,但中途却突然嚷嚷着要挣脱它……
景桃心尖儿掠过一股子怪异之感,但眼前的迫在眉睫之势不容许她停下,她勘验完现场,没发现诡异之处或者有效的线索,一切答案只能从他处寻找。
遂此,景桃跟着阿蝉返回徐家屋舍,看着老徐和刘氏为庄稼谋而饱经风霜的苍容,她心头一沉,经过一番内心天人交战,尝试性地问阿蝉:“冒昧问一下,我能否验一回阿斗的尸身?”
一语惊起千层浪,老徐一家三口皆是惊怔不已,就连榆木脑袋的林甫也是愕愣,赶忙将景桃拉至一旁,瞠目问道:
“阿景,老徐和刘氏正值伤心处,你此刻忽然要验阿斗的尸体,这是在伤口上撒盐呢!何况,土葬过后的尸体,哪还有重新掀棺剖尸勘验的道理?”
其实道理景桃都明白,崇旺村民情淳朴却是封建闭塞,他们蒙昧地一味迷信鬼神,甚至纵任凶犯草菅人命,不论是死了一载之久的霍翠、前夜被杀死的石昊,还是半个月前被杀死的阿斗,凶犯一直在肆无忌惮地犯案。
而村民们的百般忍让和蒙昧信服助长了凶犯这种嚣张气焰,而官府一直未能逮捕凶犯,还任由男童被献祭这种恶俗持续延续,这本身就是一种穷凶极恶的腐败,是不作为,是怠职。
景桃也深知重新掘死人墓来验尸,是对死者大不敬,死者的亲属也一时很难承受。在前世,她就曾遇到过一桩未成年人遇害案,当时她打算验尸,而死者的父母却希望早点将死者火葬,他们坚决不同意她将死者进行解剖,死活不愿填写解剖书,后来还是警方出面与家属协商,他们才勉勉强强填写了解剖书。
眼下,景桃揉了揉眉心,眸色一凝:“纵使可能会被峻拒,我还是想试一试,只要能找出凶犯,我定然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林甫看着景桃,低低地喟叹了一声,想去揉她的脑袋,让她不要那么倔,但顾忌了些什么,最终垂下了手,轻声道:“你啊,真不知让我该说些什么好……”
景桃回过身去,却见老徐一家三口凝视着她,目光灌着深沉的重量,似是重大事宜要嘱托一般,老徐颤着声道:“只要能让阿斗不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咱们啥都愿意做……”
随着他话音落下,阿蝉和刘氏都纷纷跪下了下去,刘氏无助地哭道:“请景仵作给咱家的阿斗一个交代!如果不是你今日造谒,咱们一家所受到的委屈也不知该向谁倾诉……”
二老闷声地哭,几乎要以头抢地,近侧的阿蝉紧紧盯着景桃,她的粉唇咬得发白,袖下双手绞紧着,等待着景桃的出声。
哪知,随着“扑腾”一声响,景桃也一撩衣袍,双膝一沉,跪在了徐家三口的眼前,在众人更为惊怔的注视之中,景桃一字一顿的道:
“阿斗遇害已半个月,但这期间官府却毫无作为,还任由村中恶俗延续下去,任凶犯逍遥于法网之外,让你们蒙受失子之痛。遂此,官府有责无旁贷的罪咎,今日我先代白鹿县的县官向你们致歉,对不起,我们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