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大为意外,不解地看向三爷。
“为什么?”
三爷说:“因为周桂龙还交代了于你父亲有利的信息。当年他装死离开林家,并不只是司马家需要他去辅佐幼主,而是他被人秘密举报了,在当局抓人前,你祖父得到消息,设计让他用假死的方法逃过一劫。而这个举报人就是你父亲,”
月儿一怔,想起奶娘交代她身世的时候,说到过父亲在发现女儿被换后恼羞成怒,举报保皇派……
三爷说:“当局认为桂伯所言非虚,因为他提到的证据和当局保留的举报证据吻合。”
三爷看出她一头雾水,说:“事实上,你父亲举报保皇派已经不止一次,早在很多年前,他举报过你祖父,那次举报导致保皇派被北洋政府围剿,几乎全军覆没。你刚才说四爷怀疑你父亲却一直不提一个字,那是因为他也查到了这桩往事,所以一直不能肯定。”
月儿如坠云雾,她道:“这些我怎么完全没有听说过?”
“事发时你还没有出生,更何况儿子举报父亲,不论事情过去多少年都是难以启齿的,尤其你们举家搬到上海后,知情人就更少了。”
那么父亲是清白的!可是…
她道:“既然有这桩旧事,为何当局还怀疑我父亲?”
三爷说这一点也正是他感到费解的地方。
当年林继儒被亲儿子举报后,向北洋政府招供了,因为认罪态度好而免除了牢狱之灾。
那是民国六年,保皇派在遭受重创后似乎已作鸟兽散,人们都以为这个组织退出了历史舞台,直到民国二十一年伪满成立后,才发现他们之中有一部分顽固派从未放弃,一直在暗处活动着。比起当年的北洋政府,此时的国民政府对保皇派更是无法容忍,将之定性为汉奸组织,试图围剿肃清。一时间,保皇派又开始风声鹤唳,过去与保皇派但凡有点瓜葛的人都或多或少受到牵连唯独林家全身而退,直到金隽年落网,林家才再次受到关注。
但金隽年并没有供出林讳道,可为何即便如此、即便多次查无所获,特派组仍然盯着林讳道不放。
而四爷也一样,始终猜忌,始终没有证据,始终怀疑。
“情况就是这样,月儿,岳父是冤枉的,你的心结可以放下了,这次出沪是来不及了,将来我一定派人将二老接出去……”
他松了一口气,月儿却若有所思。不过眼下逃跑才是重中之重,手心里攥着迷药小瓶,想着该如何支走三爷。
恰这时周先生让人来请三爷过去开会,三爷出去后,月儿借口说落水有点风寒,去下房嘱咐厨子熬一些姜汤。
下房是独立的小楼,仆佣听差居于其中,大厨刚好出去了,厨房只有一位洗菜的娘姨,天时地利人和,机不可失!月儿缓缓抬起手。
可……她猛然想起她当初设计奶娘的时候……太顺利了,顺利到让人感觉这里边仿佛有什么陷阱似的……
踟蹰数秒,她最终放弃投药,出去了。
然而,就像为了倒水而倾斜了杯子,最后不想倒水了,杯子却已经倾斜了,覆水难收。
她的感觉没错,她的所有动作,都落入了一双暗处的眼睛中。天不应时,地不遇利,人心难和,一切,都将走向无法挽回的最糟糕的境地。
客厅里,三少爷等人正在开会,他们刚才接到线人的电话,军警已经在全城通缉救国社,他们必须尽快转移。
未及探讨,电话又响了,周先生接起,这次是他们安插在启东码头的阿明打来的,他的语速极快,匆忙地说军警行动太过迅速,已经把启东那边的黑渡头封锁了!
形势严峻,众人一时沉默。
这时文强从外面进来,在三少爷耳边说了句什么,三少爷脸色顿时沉重,周先生不禁问文强:“三少奶奶有动作了?”
文强点头,并把月儿刚才的举动说了一下。
众人把目光看向三爷,事实上,从月儿突然出现在亚尔培路那幢洋房起,三爷和周先生就对她心存疑虑,所以从未松懈对她的观察。今天她的一系列举动都尽在文强掌握,基本可以确定她和他们不是同道中人。
周太太道:“三爷,恕我直言,林映月外柔内刚,她不会轻易跟咱们走的,万一登船时向军警求救,咱们就都完了。”
另一人说:“没错,此前军方不设防,我们尚且需要冒险带着她通关,而眼下的情形,军警到处封锁,我们即使将她绑起来藏进货物中夹带出去,也是不可能了,老黄在电话里说,今天军警连过路人的菜篮子都要翻出来查一遍。”
三爷脸色惨白,他可以当着全上海的人向自己心爱的女子示爱,但不能在这些生死与共的同志面前暴露自己的儿女情长,面前这些人都是被他游说加入救国社的,他们抛下父母或子女,即便冀先生让他们的一腔热血变成了一场笑话,他们也依然坚定着革命的信念,如果秘本的翻译者不是月儿,三爷会比他们更决绝,可眼下,作为领头人,他……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同样落在他身上的,还有他们的性命!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一只鸟盘旋、盘旋、转了几个圈,终于,落在了树枝上,他也终于吐出了那句话:“不要让她死得太痛苦。”
月儿在院子里散步,看到有人出出进进搬运东西,不禁有些疑心,上前询问,得知是行动要提前了,月儿一惊,没时间了!刚刚药也没投!她怎么逃?
刚想到这里,她看到文强远远过来了,面如平湖,但月儿却嗅出杀意。她猛然预感,事情似乎比逃不掉还要糟糕。
果然,文强说:“少奶奶,周太太请你去一趟后园。”
文强把本来那句“请跟我去一趟后园”改成了“周太太请你去一趟后园”。这对于一向粗线条的文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细腻之举了,为的是去往后园处决现场的两分钟路程上,三少奶奶不至于恐惧。
其实作为职业杀手,他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在临死前需要这些虚的东西,他没必要照顾她死前这两分钟的心理承受能力。但他毕竟和三少奶奶共事一年多,人情这种东西,还是会带来一点变化的。
然而很快他发现自己这种恻隐之举是多余的,三少奶奶绝顶聪明,就算他已如此委婉,三少奶奶也立刻了然,她平静地说:“我明白了,死之前,请让我跟三爷道个别吧。”
文强一顿。
三少奶奶说:“放心,我手无缚鸡之力,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