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里外,巨鹿县内,郡守薛嘉已濒临绝望。 城外被刘扬围得水泄不通,他却并不急于攻城,只慢慢消耗城内军民的意志。如今城内存粮告急,军民皆如困兽,每日都有人欲拼死逃出城外投降,都被薛嘉拦下,当场斩杀,以儆效尤。 座下谋士官吏皆劝降,薛嘉却打死不肯,只因当年景旭派兵往南阳,便是以他为校尉,刘绍之父,南阳侯刘煦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不是那刘绍死,便是他薛嘉亡! “明府!刘扬那厮又递帛书来!”城门守将匆匆入太守府,将刚从城楼上取下的箭和帛书奉上。 薛嘉打开一看,只觉气数已尽,巨鹿北部已尽数沦陷,刘绍正领另五万人往这里来! 他当即倒退三步,跌坐案边,难道真是天要亡他? 当此之时,方才城门守将却去而复返,再奉上帛书一封。 当日午后,薛嘉一反抵抗之态,竟是打开南城门,作迎刘扬入内之态。 刘扬不疑有他,当即率军由南门入,岂料薛嘉竟是领五千人,弃城从北门逃走。 …… 信都郡中,庄青带着一千精兵,于烈日下,缓缓从辟阳县离去。 军中多有怨言,原本往南阳当轻车简行,王后却带了许多行李,非但沉重不已,还再三重申,要小心看护,不得有任何差池。是以一行人,走得十分缓慢,不知何时才能到。 辟阳位于信都与清河之交,出了此处,便入清河郡内。 阿娇始终提心吊胆,一面想方设法拖延行程,一面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万一姜夫人此举,根本就是刘绍授意,她当如何? 眼看就要出信都,也不知刘绍收到昙恂信,会如何抉择。 辟阳城外十里处,薛嘉正埋伏于此。 一见远处一队人,拥着中间那架六辔马车,逶迤而来,他便知那车内定是刘绍新婚妻子赵姬,当即一声令下,率众偷袭,迎面而上,直往马车冲去。 庄青反应迅速,一面派人在王后车架四周形成防御之势,一面大声嘱咐王后勿出马车。 然而寡不敌众,他只一千人,对方却有足足五千人,不出片刻,便落下风。 阿娇坐于车内,听着外头打斗厮杀声,双手攥紧。 楚儿从车窗处悄悄往外看,只见不少仆婢生怕被俘,趁乱逃走,颤声道:“姑娘,庄将军快抵挡不住了,咱们,咱们也逃走吧!” 阿娇一把拉住她想去开门的手,摇头道:“别出去!听庄将军的,他们显然是冲我而来,出去更是死路一条!” 她说的没错,薛嘉的目标十分明确,从一开始便命所有人往她这一处来,四周的出路早已被堵死。 薛嘉于人群外围射出一箭,正中其中一匹拉车之马! 马儿受惊,竟是刨蹄嘶鸣,不管不顾冲出保护圈,直往敌军处而去,阿娇与楚儿只得紧紧抓住窗柩,才不至被甩出去。 庄青回头一看,随即策马掉头,单骑而来,一面努力靠近马车,一面提刀斩断车辕。 四匹马儿逃走,车失了牵引,猛地停下,将阿娇二人甩在地上。 庄青正要策马来救,却听“嗖”的一声,竟是薛嘉一箭射入庄青左臂,令他难以驾马。 薛嘉顿时抚掌大笑,连日来的憋屈与惊慌终于有发泄之处。 他年也不过三十有五,正当壮年,生得也面方耳大,箭术不凡,原本深得景旭赏识,若非新元帝攻入长安,他应当已升任冀州刺史。如今,却因落难败逃,狼狈不堪,面目狰狞。 庄青努力坐于马上,一路鲜血直流。败局已定,萧王府兵近乎全军覆没,他却不愿放弃,仍欲将马让给阿娇逃跑。 然而阿娇从地上爬起,就见薛嘉已再度张弓瞄准庄青。方才那厮的箭术她已见识过,再来一箭,庄青必死无疑! 情急之下,阿娇竟是无视周遭虎视眈眈的敌军,冲那厮大声道:“足下何人?竟敢犯我车架!” 薛嘉闻言,手一迟疑,那一箭竟是射偏寸许,擦着庄青身侧而去,只使庄青坠马不起。 早听闻赵姬之美,方才未及细看,此时于乱军中,忽见她鬓发微散,面若桃花,双眸含波,虽有惧色,却腰背挺直,佯装镇定,除了寻常美色,竟是别有风情。 薛嘉眼中闪过惊艳之色,随即策马而去,大声道:“我乃巨鹿太守薛嘉是也!刘绍不给我留活路,我便夺他妻,看他能奈我何!” 阿娇眸光一闪,原来是他!想来刘绍定已下巨鹿,这薛嘉才仓皇而逃。她迅速审度时势,以眼神止住要爬起来再战的庄青。 对方人多势众,她这边不过数十人,根本不堪一击。 薛嘉已至近前,停马细细端详此女,肤白如雪,腰细如柳,直令他热血沸腾,若非自身难保,他恨不得就此占了她。 “还请王后配合,若刘绍愿放我一条生路,我定放了王后。”薛嘉忍下心中燥热,一双眼睛仍然紧紧黏在阿娇身上。来此之前,他尚犹豫,闻刘绍与赵国有隙,不知赵姬这个筹码,是否够分量。如今一见,这样的娇妻,他就不信刘绍真能舍下! 原来是以她为人质要挟刘绍!阿娇心口砰砰直跳,她完全无法估量自己在刘绍心中的分量,但眼下只有寄希望于他,算算时间,他应当已经率人追来。 阿娇佯装镇定,笑道:“原来薛明府不过求一条生路,这有何难?我跟你走便是。” 庄青心下一紧,倏然唤道:“王后!”才出信都就遇到这样的事,他早已愧疚不已,实在不能眼见着她这样被劫走。 薛嘉亦是一愣,想不到她当真这样配合。 “只是,还请明府将庄将军放了,由他执我手书一份,送与我夫君,夫君定会答应。”阿娇勉力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温声建议。 庄青咬紧牙关,未受伤那只手紧握成拳,忍下汹涌而出的怒意与自责。 薛嘉眯着眼打量她半晌,方迟疑着点头:“也有道理,那便听从王后之言吧。” 阿娇立即命人取来帛布笔墨,当着薛嘉的面,将她此行缘由,遇袭情况,以及薛嘉的要求一并写下,末了,再添上一句“妾因奉母亲之命,迁往南阳,适逢此难,所盼之人,唯有夫君。” 这是在暗示他,此事因姜夫人而起,若她有好歹,姜夫人定会为天下人唾骂,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会背上不孝的罪名。没办法,刘绍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她只能尽力暗示自己的重要性。 写罢,她将信折叠交给庄青,庄青目光坚定,不顾手臂上的伤,冲她抱拳道:“王后放心,臣定将王后救出!”说罢,重新上马,飞奔而去。 薛绍从头至尾都紧紧监视,生怕他们耍其他花招。 此时他转头见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箱笥,都被绑得严严实实,猜测其中定是奇珍异宝,眼中闪过贪婪之色,当即命人,将箱笥重新带上,又请阿娇重新上一辆较简陋的马车,继续奔逃。 阿娇坐在车上,手脚冰凉,不住的喘气。好在,薛嘉此刻也因为行李过多,行进速度大大放缓,她越发觉得自己带着那些箱笥,实在有用。 楚儿已经吓得忍不住哭了,边哭边问:“姑娘,大王会来救咱们吗?” 阿娇低头,喃喃道:“他会来吗……我不知道。” …… 辟阳,刘绍领一万骑兵急追而至。 前有单人单骑,横冲而来,刘绍看清来人,竟是本该在保护阿娇的庄青,心中不由一紧。 他三日前收到昙恂来信,母亲竟趁他不在,将那小女子送回南阳,他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慌张,南阳遥远,路途艰难,她若遇险…… 他当即派人传信,令昙恂出城将她追回,只不知是否来得及。 好在,昙恂第二日又派人来报,王后行李甚多,恐行程缓慢。他脑中不由浮现她一面不情不愿的上路,一面频频回首,希望自己派人将她接回的情景。 也只有她,还会像只狡猾的猫儿一般,变着法的拖延。 他更不知为何,得知薛嘉往辟阳逃走时,竟下令刘扬守城,自己则亲自领兵追击。 公孙偃不解:“薛嘉已穷途末路,命不久矣,明公遣旁人追击即可,何必亲力亲为?” 他只道:“薛嘉杀我父,我当亲手刃之。” 但果真如此吗?他欲报仇,只需下令杀无赦便可,何苦如此?其中缘由,连他自己也不知晓。 庄青下马扑地,重重磕头:“大王,臣有罪,未能保护王后安全,致其遭薛嘉劫走!” 他将阿娇所书帛书奉上。 刘绍眼前闪过阿娇惊惧的样子,双眉紧皱,接过帛书匆匆读完,往常的温文之色荡然无存,眼眸中爆发出慑人的怒火。 他收起帛书,攥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另一手抡起长刀,竟将道边巨石生生劈裂。 一个时辰后,刘绍单人轻骑,抛下身后精兵,由辟阳直追阿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