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宫中,自刘绍出征,便无群臣出入,每日只有昙恂来探望姜夫人,陪她解闷儿。 姜夫人待昙恂一贯亲近,面对他时,眉目和善,昙恂又善讨她开心,每每阿娇隔着道门,就能听见姜夫人的笑声。 然而待夏媪入内报王后前来时,屋内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通常夏媪会出来,告知她王太后在小憩,不便见她,偶尔昙恂相劝,也会让她入内拜见,只是从头至尾,都不拿正眼瞧她。 阿娇毫不介意,姜夫人不喜她,至多只是将她拒之门外,打照面时,言语不客气而已,她反而轻松,每日晨昏定省照去不误,余下的时间,只管与楚儿在一处,到傍晚时分,若有兴致,亦可登檀台远望。 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刘绍出征一个月后,前方战报数次传来,皆是形势大好。巨鹿郡腹背受敌,郡守薛嘉一时左右为难,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两相权衡,只得放弃唐阳,先救巨鹿。 刘扬骁勇异常,又因早先与赵国商议周全,因而后防补给稳定,数日激战,竟是将薛嘉打得溃不成军,逃回城中,不敢应战。 刘扬遂又采取围城战术,日日清晨先派手下在城门外喊话,言萧王已拿下巨鹿郡北,不日便将南下;至午后,又派人书劝降书,以箭射入城门,以此消磨城中军民的斗志。 而另一面的堂阳县,刘绍更是势如破竹,一连拿下堂阳、历乡、杨氏等县,短短半月,眼看胜利在望,信都却陡然生变。 起初,只是姜夫人因夜间贪凉,偶感风寒。医官诊治后,只说并无大碍,开了药方,嘱咐悉心调养便可。 阿娇听闻后,每日除了晨昏定省,更时常询问用药与病情。 然而姜夫人抱恙整整十日,竟是未见好转,医官又来了两次,只说风寒之症有加重之相,又更改药方。 阿娇自此愈加谨慎,每日亲自敦促着煎药,再为姜夫人奉上。 拖了大半个月,眼见已好转了些,姜夫人却突然命夏媪到城外巫祝庙,请了庙巫,亲赴信宫,驱邪祈福。 时巫祝风行,上至王宫贵族,下至平头百姓,信奉之人比比皆是,因而起初阿娇并未在意。然而,庙巫占卜后,却直言,信宫中有女,与王太后有冲,因使王太后久病不愈。 姜夫人再问何人,庙巫便言,此女生于正月,长于钟鸣鼎食之家。 这信宫中,除了姜夫人,只有阿娇算是长于钟鸣鼎食之家,而她的生辰,也的确在正月里,庙巫言下之意,竟是说王后阿娇冲撞了王太后! 宫内众人哗然,阿娇亦是大骇,姜夫人分明已有好转,此时来这样一出,根本是蓄意为之! 果然,姜夫人闻之大怒,即刻命阿娇来见。 “赵姬,庙巫之言,你恐怕也已听闻,若想我身体康健,你还是明日便收拾行囊,回南阳去吧。”姜夫人歪在塌上,一边饮热茶,一边斜眼瞧眼前的女子。 阿娇心中冷笑,原来竟是没死心,想着法子要把她撵走。 “儿媳自然希望母亲身体康健,然而信都往南阳道路艰险,夫君又尚在征战,儿媳不欲给夫君添麻烦,还请母亲允许,儿媳愿搬出信宫,于城内另寻居处。” 此时离开,无异于自寻死路,她自然不会这样乖乖听话,任人摆弄,照那庙巫之言,她搬去城中赵氏族叔家中,亦能解了这冲撞,待刘绍归来,可再想办法。 姜夫人却不给她机会,道:“你,你是想咒我死吗?让你走远,你偏还要留在这儿!” 阿娇垂首敛目道:“儿媳不敢。” “你有何不敢?”姜夫人将茶杯重重搁于案上,蛮不讲理道,“无须多言,你若不走,我走!” 狠话放下便赶人,竟是没给一点转圜的余地。阿娇无法,只得退出门外。 待她走后,姜夫人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便全垮了,憔悴的拉着夏媪道:“这样,果真不会出事儿吧?” 夏媪双手握住姜夫人微微无力的手,眼中异色一闪而过,随即肯定道:“夫人,咱们也是从南阳一路过来的,有府兵护着,定不会有事儿,况且,大王一向孝顺,为了夫人的康健,定不会责难。” 姜夫人茫茫然点头,是啊,王后冲撞太后,自然该将王后遣走,绍儿是好孩子,既然他无法亲自将她送走,不如她这个做母亲的来代劳,绍儿定会懂得母亲的苦心。 …… 寝房内,楚儿又气又急,边将前阵子才陆续取出的衣物重又装回去,边道:“姑娘,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大王在,断不会让咱们走。” 阿娇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去南阳,不但路途艰险,南阳更是刘绍宗族所在,不乏与刘昶等人交好,他们定对她恨之入骨的,去了那儿,无依无傍,更不知会如何。 她在室内踱步,一面估算着巨鹿战事还有多久,一面又计算从此地往堂阳报信的路程。显然刘绍短时间内不可能回来,往堂阳报信,也需数日。 “楚儿,你出宫去寻昙都尉,请他拨些人,护送咱们离开。” 楚儿点头要去,临出门,又回头:“姑娘,当真无法了吗?” 阿娇道:“如今只有他,有可能劝动太后。”她不能直接请他去游说,只好这样暗示。既然刘绍信任他,她便只能赌一把,若他无法劝动姜夫人,定也会送信给刘绍。 昙恂见了楚儿,又是诧异,又是暗喜,然而一听她来意,二话不说,便去向姜夫人求情。 然而姜夫人这回是铁了心,丝毫不为所动,只不断重复:“她不走,只好我走。” 昙恂无法,只好一面点了一千精兵,一面速速往堂阳递信。 第二日清晨,阿娇向姜夫人省视问安,姜夫人恹恹的,直催她上路:“我便不送你了,你快些去,我才能安心歇息。” 阿娇只得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行拜礼,领着侍婢,带着行李离开。 信宫外,昙恂与裨将军庄青正等着护送王后。 庄青为人正直,乃是留守信都诸将中最勇者,他出身起义军,一路拼杀,遇刘绍时归其麾下,可算是既了解训练有素的正规军战术,又熟悉山野莽夫,乌合之众的行动习惯,是个难得的人才。 昙恂原想亲自护送,奈何身兼守城重任,只得千挑万选,派庄青护送。 阿娇来时,步履轻缓,腰背挺直,目不斜视,丝毫不见惊惶之色,待走近时,照旧是螓首蛾眉,仙姿玉色,只是一双晶亮清透的眼眸中,没了往常的俏皮与活泼,反倒有不易察觉的惴惴。 昙恂望着强自镇定的她,只觉心头隐隐作痛,如此人儿,当有金屋藏之,百般呵护,怎可受那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之苦? 然而,往阿娇身后望去时,他却不由失笑。 她身后有仆婢数十人,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笥,亦有数十个之多,光是要将这些安放到车马之上,就要花费许久。 只见她冲他微微颔首,便立于道侧,由楚儿一一指挥众人,将箱笥好生安放:“都轻着点儿,这里头可有不少,都是王后从赵国带来的玉器首饰,若弄坏了,可是要赔的!” 楚儿按着阿娇所言,说得煞有介事,生怕哪个手脚重了些,磕坏了箱子里的东西。 然而她心中,知道,哪儿来的玉器首饰?分明都是宫内随意搜罗来的陈旧之物,有些箱笥里,甚至还填了些石块,为的只是让箱笥变得越重越好。 阿娇是想借此拖延时间。 帮忙搬运的兵卒们瞠目结舌,只觉这王后荒唐,萧王厉行节俭,王后却不管不顾,铺张奢费,回一趟南阳,倒似要搬一整个宅子,那些箱笥,还都重得邪门儿,也不知都搜刮了什么金银宝贝。 他们都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中暗自鄙夷。昙恂虽不知其中乾坤,却也隐约猜到她的用意,方才的担忧少了些,她到底不是寻常女子,如此大胆,竟是不惜自损名声。 近一个时辰后,队伍方准备好,只等出发。 阿娇坐上马车,掀起帘帐,冲昙恂颔首道:“多谢都尉照拂,请都尉千万照顾好母亲。” 昙恂走近,朗声笑道:“嫂子不必客气,便是不吩咐,恂也当照顾伯母。”他又上前一步,小声道,“嫂子放心,恂已送信给仲文兄,想必不日便会有诏,将嫂子接回。” 阿娇心下稍安,点头道:“如此,多谢。” 庄青检视车马人丁,请示昙恂后,便上马,大手一挥,千余人便出发。 接下来,只需尽力拖延,只要还在信都郡内,便能保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