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吟拧好药瓶,用蜡烛点燃一旁的油灯,她语气像落地的玉珠:“珩姐姐,你有想过,反吗?”
这句话太重了。饶是冷静如沈珩也暮然抬眼。
若是从勇安王口中说出或许还能称得上一句“狼子野心”,从徐晚吟口中说出便是癫狂了,沈珩隔着烛火,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少女眼眸软得如三月沁水的桃花,眼神却如一潭死水,她说:“你有想过吗?陛下已经年过五十,皇子不多,成年的就两位,三皇子生母是异国公主便是无缘皇位,只剩下大皇子,可大皇子资质平庸,若陛下哪一天病重,你猜猜谁是下一个坐龙椅的人?”
是谁呢?真相未揭晓的那一天谁也不知。
徐晚吟声音温柔:“沈家养了北齐五十年,赔进去你的父亲,你的四位哥哥,可有想过吗,你们忠的是北齐而不是李家。”
这江山谁坐不是坐呢?
沈珩慢慢皱眉:“晚吟啊,你大病一场后真心变了,这样的话你都能轻描淡写的说出口了,我不知你为何会变成这样,可你若是真要问清楚,好,那我便告诉你,沈家即便气数尽透了,刀剑也不会向着自己人,以往父亲母亲尚在,四位兄长优秀,沈家掌管七十万大军,还有十万沈家军,倘若我是陛下,即便沈家是一条狗,也容不得它反咬。”
徐晚吟没有接话,她盈盈水光的深瞳看向对面的人,但若是可以,她真想让龙椅上的李家人和所有对沈家落井下石的世家们亲眼瞧瞧,沈家,沈小将军沈珩,她是怎样的赤子心肠,怀着怎样热忱的赤胆忠心守护着北齐。
徐晚吟绾得松垮的发垂在桌面,被她用手拨掉,她慢慢道:“沈家若是倒了,徐家只会唇亡齿寒,饶是我们内里多真诚的亲密无间,其实在外人眼中沈徐两家就是存在利益挂勾,徐家清廉,屹立不倒,可若真是不倒,爹爹大可不必这么急切来捂着我的嘴,他们生怕徐家强大起来掩护沈家,倘若你再‘娶妻生子’,沈家便起死回生,她们这一手,叫防患于未然,从前不与你说,是因为从前你也未曾被削权圈禁在京中,大病一场后我悟了许多事,这其实只是第一件,珩姐姐,今时不同往日了……”
桌上的蜡烛已经烧尽,自己默默地熄灭了,几缕飘散袅袅青烟缭绕二人,徐晚吟与沈珩一同望着升起的烟,其实今日她们两人都有点心灰意冷,沈珩明白她的话,可她无法违背自己的原则。
徐晚吟见她眉间凝霜,便将下巴枕在手臂上抬头看她,勉强扯出了笑说:“珩姐姐,你觉得我分析的好吗?前几日哥哥买了好多史书,我也跟着学了学。你别在意,我就这点用处了。”
她头顶笼罩着一圈如薄雾的月光,银屑般洒在脑袋,毛茸茸的,像猎场的小狐狸崽子。
沈珩舒展眉尖,微微呼出一团气,手指覆上她头顶说:“好……”
如果可以她希望徐晚吟永远不要懂这些事情,这是阴沟里腐烂发臭的垃圾,爬满了蛆虫,而徐晚吟纯净如皎月,明月该挂在天空,坠在树梢,不该印在满是泥泞的水洼。
徐晚吟偏头去蹭她带着厚茧的掌心,她知道沈珩希望她做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永远不要长大,永远无忧无虑。
她愿意替她守着这份宁静——至少目前绝对可以。
***
那一晚上的闹剧像大雨后被冲刷的干净台阶,无人再提及,也逐渐被后面的脚印覆盖。
雪霁的几天,做甜品出名的八宝斋开了门,生意红火,徐晨鸣带徐晚吟去排队。
二人站在队伍中远远瞧见街道尽头驶来几辆深色的马车,车轮带起一片泥泞,徐晚吟被巨大的车轮声吸引,伸长脖子望过去。
徐晨鸣顺着她的目光瞟了一眼:“怎么了?这是勇安王世子的马车。”
徐晚吟当然知道,勇安王是异姓王,老王爷与皇帝参与夺嫡时出生入死三回,王爷为救皇帝,腿部落了残疾,皇帝感念旧恩封了勇安王,这马车里坐着的是他的嫡子温璟潇。
徐晚吟摸着手炉呆呆望着马车消失的地方。
可上一世,温璟潇坐到了摄政王的位置,一时间权倾朝野,他是真正的浪子野心,也是真正的有勇有谋。
只是如今,他还是沉寂隐藏着实力的纨绔王爷。
“看什么呢?”徐晨鸣不知道何时已经买到了甜品,用油纸装着递给她,“我发觉你大病一场后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似的,话也少了,甜食也不吃了,你莫不是换了个魂吧?”
徐晚吟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抬头去看他,幸好徐晨鸣只是开玩笑,不然她冷汗都要浸湿这身加厚的绵裙。
接过甜食她低头咬了一口,有点烫,说话都有点含糊:“哥哥,你先回去吧。”
徐晨鸣一手拎着袋子,侧身诧异看她:“你要做什么?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家爹又要打你手心,今天若不是我陪着,你都不能出门。”
徐晚吟立刻换了个表情,讨好的说:“好哥哥,我想去看捏糖人,求求你了,我一会就回去,晚饭之前!”她说着还眨眨眼,看得徐晨鸣想连连避开她目光。
“好吧……”他败下阵,叮嘱道:“晚饭前一定要回来,不然阿爹会连我一起打的!”
徐晚吟抠抠他手臂表示明白了。
徐晨鸣坐着马车自己回了徐府,徐晚吟等他走后立刻收了笑意,抱着手炉转身走进街对岸的胡同。
胡同里的屋檐下还有前几天积雪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淌了一路,将徐晚吟风衣下摆的一圈绒毛都浸湿了,显得有点摆不开的沉重。
她拐了好几个弯儿才在尽头的大路旁止了脚步。
凛然正气的勇安王府,几盏灯笼都挂的威风凛凛,徐晚吟站在一旁默看,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什么。
她有许多计划,已经乱了心思几天了,今日才慢慢梳理好,她是想要生存,在北齐,在京城好好的生存,且不仅是她一个人,她还想保住沈珩。
再没有人能与沈珩感同身了,只有她,唯有她。
她不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而是二十五岁颠沛流离后醒来的亡魂。
徐晚吟一步一步走到勇安王府门口,看着金漆木雕的字牌,据说这匾额是皇帝亲自写的,帝王的字迹永远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气势,她却只是淡然地直视许久,然后扶着两旁铺满了青苔的石狮子走上台阶。
门口有侍卫别着长刀,见她走上前伸手拦下:“姑娘,这里是勇安王府,有何事?”
徐晚吟理了衣服,缓笑道。
“徐家嫡女徐晚吟,求见勇安王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