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生拉硬拽几番纠缠之下,我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往火锅里跳的冲动。我觉得就算是为了他们牵挂我的这份心意我也不应该这样轻视生命,尽管我在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看出了不同程度的幸灾乐祸,但我只当那是我在羞愧之下忿恨整个世界的错觉。 上公交车的时候我差点把整个钱包扔进去,师傅看到了十分感动,特意招呼这个尚还拥挤的人群中给我腾出了一个老弱病残孕专座,旁边的一位热心阿姨还专门掏出手机给我念了一段朋友圈里转的什么“明天会更好”之类的鸡汤,让我着实感受到了一把人间的温情。 旋即目光一瞥,玻璃窗上倒映我迷茫中透着浑噩的半张脸,目光偏偏散散找不到焦点,让我觉得自己的气质绝对配得上这个专座。 不过十分不幸,氛围本来是一片其乐融融,手机铃声忽而突兀的打碎这番景致。我在这串陌生数字的下方摁下了接听,耳边就是一阵仿佛拉风箱一般的嘈杂,持续了十几秒,正当我要和着这段冗长的喧嚣入眠,耳边突然出现一声清亮的女声。 她说她是鞠黎子,我仿佛醉酒一般昏昏沉沉,我说我不要梨子。 但她很明显不是来找我唱相声的,因为她的语速很快,透着点难以掩饰的焦急,自然就有些逻辑紊乱语无伦次。一连串下来我听得模模糊糊,但她最后一声“季栎进局子了”倒是瞬时把我从混沌中敲醒。 她深吸了口气,尽量攥紧最后一丝条理,然后飞快地报出了派出所的地点。她是公众人物,实在不能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但这件事情第一时间告诉公司一定会死得更惨,是以她只能求助手机通讯录里寥寥无几的圈外友人。现在门口有一帮仿佛抱团来刷怪的新闻媒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远一点的地方搞个更爆炸的新闻,到时候给我们留出一条偷偷开溜的空间。 我说已经足够了,你真是演艺界刘胡兰,她说过奖过奖,我怕这么袖手旁观地开溜,到时候季栎跟我割袍断义抢男人。 挂完电话后我第一反应是吼:“师傅,麻烦掉头!”但我马上缓过神意识到这是公交车,于是我只能在出口处焦急地跺脚,等车刚一停稳就伸展我的四只蹄子一路狂奔。直到很久以后我还能回想起当时车上乘客目送我一番表扬的眼神,有怜悯,有无奈,有……总之那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复杂的眼神,容纳千百种情绪调味,十分精彩。 · 北京时间八点半,西城区的派出所门口还聚集着一大堆闻讯而来的媒体朋友。媒体朋友端着盒饭在门口蹲点,我不禁为他们的敬业程度肃然起敬。 因为走正门害怕他们用闪光灯闪瞎我的狗眼,我只能绕了路从后门走。警察同志友好地拦住我,我说我是季栎的朋友,来保释他。 警察同志用很狐疑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我觉得他这样不好,缺乏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还怎么构建和谐社会。 但我还是好脾气地和他解释,我说你不能因为季栎长了张欠抽脸而我看起来这么无辜纯良你就不相信我们之间坚如磐石的友谊,而且我真的特想知道到底是哪位仁兄这么英勇抢在我前面干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做的事……总之同志你要相信我。 估摸着是我的情真意切分外有说服力,门口的小兄弟点了点头,给我放了条生路。 一路小跑,派出所里的空间略显逼仄,空气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潮气。老远看到季栎的背影,他仰着身子翘着腿,指节在空心桌面上叩打出不规律的音节,四仰八叉的悠闲劲一点都不像刚跟人抬过杠打过架的样子,倒有点像刚去哪里遛完鸟的大爷。 看得出做笔录的警察已经无奈到了极点,蹙起的眉峰能生生把一只苍蝇夹死。我跑过去简短的说明了来由,他那种愁云满面的脸上登时露出了如蒙大赦的狂喜。 本来一直没抬头的季栎在听到我的声音后猛然抬头,语气不善:“你怎么来了?我是要鞠黎子搬救兵,不是搬水军。” 他那张秀气的脸上沾了几块深浅不一的斑驳血迹,我“嘶溜”一下倒吸口凉气,少见地没接他的话茬:“警察同志不好意思啊,我朋友他才八岁零一百八十个月,有点不懂事。” 季栎横着眼睛扫了我一眼:“你才不懂事。” 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懂事个屁,懂事的人就不会在公众场合以公众人物的身份寻衅滋事。” 他别过头去:“是他们那群兔崽子人模狗样儿,不说人话。”然后他偏过头,声音甚是嚣张地提高了几个分贝,“顺带一提我这人有原则,从来不打人。” 我本来想告诉他兔子狗样是反自然反科学的现象,生灵是无罪的,但看到这小子实在冥顽不化,于是我还是决定曲线救国,先去跟他打的人做个赔礼道歉。然而顺着警察同志手指的方向望去,桌子的另一侧坐着几张熟悉的面孔,让我一时间以为自己在梦游。 那是几张我高中同班同学的熟悉面孔,在见到我目光扫来时不约而同地偏移了目光。其中还混进了肖环那张被揍得跟七巧板有的一拼的脸,在这晦暗单调的色彩中渲染了唯一一抹亮色。 肖环看到我顿时泪眼婆娑,冲上来生猛地摇着我的肩膀:“筱筱,我明明就是个劝架的,但是最后就我被打得连亲妈都不认,还有没有王法了!” · 在多方含混不清的阐述下我总算是理清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总的来说就是,肖环跟他几个狐朋狗友出去喝酒,正好聊起最近拍摄的事情,这个缺心眼的家伙顺带带出了我和季栎双双同时出场。让人意外的是,正好他这几个狐朋狗友是我俩的高中同学,并且正好他们几个高中起就有坚持不懈地以开季栎玩笑为乐的恶趣味,正好,季栎这个时候出现了。 意味深长地寥寥几语既罢,霎时间天雷勾动地火,一场腥风血雨由此诞生。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生活真是无巧不成书,巧了,多半是本笑话书。 在送季栎回他们公司集体宿舍的路上,我半天有点摸不着头脑,最后问:“不是,我想采访一下这位热血青年,人家就开两句我们的玩笑话你动什么手啊,玩笑开了好多年也没见你火气这么大啊。” 他很矫情地坐在后座的另一侧,尽量保持与我的距离:“我以前怂包,而且他们说的那些话,摆明就是在羞辱我。” 我气急:“跟我绑一块怎么就是在羞辱你了,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他呆呆地看着窗外,没再说话。这样久违的安静倒让我有点不习惯,就像养了一条天天拆家的狼狗,冲你乱叫的时候气焰三米高,然后突然有一天他突然钻回窝里立志从良好好做一条看家狗。季栎此情此景就好比……算了,也没什么好比的。 最后我幽幽叹了口气,颇有种安抚儿子的慈母风范:“你也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以前他们幼稚无耻喜欢捏软柿子,阴阳怪气是听起来不舒服,但你好歹有个做公众人物的自觉。”然后我又从包里掏出个橘子,剥了皮,想想还是放进了自己嘴里,“要不是这次鞠黎子英勇就义,在东城区那边大街上唱歌被举报扰民,吸引了一部分在你门口蹲点记者的注意力,你就基本上荣膺这几天的热搜榜榜首了。” 他耸耸肩:“本来他们说话就够难听了,还说什么,‘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我没办法,就直接抡胳膊说,‘打你几拳你怎么还认真了’?” 然后他突然转过头,以快狠准的手法抢走了我手里的半个橘子,放在嘴里嚼了嚼,良久露出个些许苦涩的笑容:“你不知道,我最恶心他们这种看上去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可能你觉得我太小题大做了,可是有一些字眼。”他拿手指狠狠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是真的戳到我痛处了。” 一瞬间我胸腔有点闷闷的,比十几分钟前待在派出所的那种压抑感更甚。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在这样漆黑的夜里瞬间疯长,然后冲破一直以来横亘在清晰界限的那堵屏障。 但最终似乎还是戛然而止。 他只是皱了皱眉,指着我手里的橘子皮,笑着说了句:“好酸”。 · 季栎他们公司买了一栋楼给手下的艺人做员工宿舍。对,你没看错,一栋楼,我在楼下战栗着我的萝卜腿,感慨着资本家果然是没有上线的,贫穷对我想象力的荼毒实在太深。 虽说这件事情处理的还算迅速,但终究不可能瞒天过海,一时间网络上还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一下车他的手机铃声恰逢其时的响起,手机那头一顿铺天盖地,辱骂中裹挟十分的素质,斥责中带着相当的克制,其言辞之狠决利落实在是叫人叹服。 季栎挂了电话,深深呼了口气。我在旁边寻思着是不是该功成身退,把身边这人剩下的命运交给上帝。 正当我拎起包想走,他突然扭过头,眼角眉梢挂着三分不怀好意,慢悠悠地说:“邱筱筱,我今晚免费受气受的太多了,你要不要补偿我一下?” 这人无赖起来真是老实人的梦魇,明明这事他不仅不能怪我还得请我吃饭,结果我反倒莫名其妙地成了要赔偿的那个。 但这是个问句,是问句就得出于礼貌地进行回复。于是我耐着性子抬起头,想给他讲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让他对自己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进行一下十足地反思。还没等我开口,他突然伸手轻轻抱住了我。 我一下子没缓过神。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拥抱,裹挟一阵清冽的凉,混杂着些许几不可闻的酒气,微微搅动着我的鼻腔。 这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很短,忍耐又克制。他下一秒马上松开了手,看我还愣在当场,便笑着用他的熊掌重重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回去吧。” 但我没能成功回家,因为我带着疑惑和恍惚晃晃悠悠地转身,马上就有一辆看上去很高级的轿车马力全开的亮起了他的前车灯,直直亮瞎了我的钛合金狗眼。还没等我那一肚子熟稔于心的市井俚语脱口而出,我那双被开过光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轿车后座,那是一个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今天的受难显然才刚开始。 一瞬间视线像是擅自挪用了远处蒙蒙的雾气,连带着喉咙都透着一股生涩。然而还没等我喊出程北庭的名字,他先一步悠闲地打开车门,眉梢挂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戏谑,在背后的灯光仿佛为他加冕的布景下,缓步朝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