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凤瞥了眼乌交鼓,调侃笑道:“大司马,墨珑可是你玄狐族人,你就不打算说两句?” 乌交鼓猛地抬头看向公良凤,双目血光凛冽——晔云起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的双目,充斥着愤怒、不甘、厌恶,憎恨,还有自卑,自贱,复杂之极! 面对这样的目光,公良凤不惧不怕,反倒挑衅地抬高下巴,直直与他对视。 丹泽与公良桐对视一眼,都没吭声。 “咳咳!”公良律轻轻咳了两声,“凤儿,大司马毕竟是大司马,你不可无礼。” 听了爹爹的话,公良凤轻轻一笑:“爹爹说得是,是我无礼了。” 乌交鼓触及公良律的目光,骤然间丢盔卸甲,眼中血红依旧,却已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凄凉血色:“奉常大人……我、我、我当然不可能让他回来!他上祭台受天雷,被逐出青丘起,我就已经当他死了。他这次若敢回来,我作为族长,就……就……”他紧张地思索着,似乎在想怎么说才能让公良律满意。 “就如何?”公良凤挑眉追问道。 “就、就……”乌交鼓痛下决心般,“就把他绑上祭台,剜族徽,永远逐出玄狐族!” 玄狐族徽与白狐、赤狐皆不同,自冠礼之日,由纹绣匠人纹于颈后,寓意玄鸟守护一生。想要去除族徽,只能割皮剜肉。狐族中人天生便有强烈的归属感,认为若是族徽被除,便是死了也只能当个孤魂野鬼,无处容身。当年墨珑宁愿受血咒,失去灵力,也不愿被剜去族徽。 晔云起听得心惊肉跳,昔日乌交鼓与墨珑曾是军中同袍,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朝天城中,墨珑也是为了救下满城将士的性命,才会出此下策,挑唆敌军掘了白狐祖坟。满城将士之中,便有乌交鼓的一条命。而今物是人非,乌交鼓对墨珑竟也这般绝情绝义。 一时间,举座无声,过了片刻,晔云起才听见公良律的声音。 “倒也不必如此,大司马消消气。”他温和道,“当年之事,墨珑已受过惩罚,如今无缘无故的,怎好再将人绑上祭台。你既是族长,将他管束好,莫让他惹出是非来就好。” 乌交鼓连连点头:“是是是,我知道,我明白。” 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莫说公良凤、丹泽等人瞧不起他,连晔云起也看不入眼。晔云起只是想不明白,公良律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将乌交鼓这般拿捏于掌心之中。 侍女们又捧上新鲜烤好的鹿肉,丹泽劝菜劝酒,就势将话题扯开,聊了会儿林泉谷的风土人情,又聊了一会儿新来的风雨神,说起要修缮风雨神庙的事情,最后才将话题扯到丹青身上…… 他暗暗朝公良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遂开口朝公良律道:“叔父,丹青这些年在燕行关真是不容易……”她想着在公良律面前多说说丹青的好话,好歹让两百万银两有个着落,便是能着落一百万两也是好的。 公良律还未说话,公良凤倒先开口了,笑道:“爹爹你瞧瞧,要不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现下连小姑子的事儿她都操心上了。” 公良桐嗔怪地朝公良凤道:“我说得是实话嘛!燕行关那么苦的地方,她一个姑娘家,一守就是数百年,我们当哥哥当嫂子的不心疼她,谁心疼她。” 公良凤朝公良律笑道:“我听出来,这是想要钱!” 公良律温颜看向丹泽。 话都说到这个地方,着实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丹泽遂直言道:“燕行关城墙风化严重,过冬的衣物也需要置换,需要一笔银两修缮城墙,置换厚暖些的衣物。”他并不提兵器锈钝一事。 “丹青来信了?”公良律并不接他的话,俨然是一个关怀小辈的长辈模样,“她有好些年都没回拓城了吧。” “是啊!”丹泽坚持不让话题被岔开,陪着笑继续道,“她一个人挺不容易的,此番也只是想要四百万银贝修修城墙。” “四百万银贝!” 公良凤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刺耳之极,晔云起虽对此事不甚明了,但也已隐隐有些同情丹泽。 “我若没记错的话,丹青守在燕行关近二百年,可连一场胜仗都没打过,张口就要四百万银贝,她倒是真敢朝着你们这对亲哥哥亲嫂嫂开口。”公良凤边笑边摇头。 他所言虽是事实,但在这等场合说出,完全没给丹青留半分面子,丹泽脸色不免有点难看。晔云起在心中暗暗唏嘘,他从前也许曾见过丹青,但也已完全不记得她的样貌,只是想她一个姑娘家,竟能在燕行关那等荒凉之地守了两百余年,着实不易。 公良律此时方道:“丹泽啊,你虽是大司空,但这事我也得说说你。” 丹泽以为公良律也想驳回两百万银两,又不好翻脸,只得敷衍一笑。 “你这当哥哥的都已成婚,怎得就不管管丹青的婚事?”公良律道,“她一个姑娘家,到现下都未成婚,说出去,人家要怪的便是你们这对哥哥嫂嫂。” 丹泽一愣,没想到公良律说得竟是此事:“丹青的性子,您是知晓的,哪里肯听我们的劝。” “我记得,她以前和墨珑有过婚约。但墨珑做下那等事情,你自然不能将妹子嫁给这等人。”公良律道。 丹泽忙道:“这是自然!” 公良律含笑道:“你心中就没有为她物色过别的人选?” 丹泽语塞片刻:“……丹青眼界高,寻常人等她也瞧不上,所以我想慢慢替她物色着。” “眼前就有现成的一位,你还须何处找去。”公良律笑道,用手指向晔云起,“你瞧瞧,晔二公子,论家世,论品貌,论才情,哪一样配不上丹青!” 与愣住的丹泽相比,晔云起已经惊呆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方才明明是在讨论向燕行关拨款的事情,怎得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婚姻大事! 丹泽心中也犯疑,不明白公良律此举用意何在,当下只能打个哈哈,笑道:“晔二公子自然是上上人选,只是不知丹青意思如何,我也不能替她做这个主。再者,丹青性情古怪,我又怕耽误了晔二公子。” “这话说得不对,长嫂如母,长兄如父,你们俩不能做这个主,那还有谁会替她操心。”公良律又看向晔云起,“晔二公子,你不会看不上丹青吧?” 这话实实在在叫人没法接!晔云起自然不能说看得上,也不能说看不上,只能陪着笑道:“只怕是我配不上丹青姑娘。而且,晚辈的婚姻大事,自己不敢做主,须得爹爹点头才行。”他只能将爹爹拿出来当挡箭牌,反正爹爹不在此处。 “谦逊稳重,很好很好。”公良律朝丹泽道,“你修书一封,送往林泉谷,两家结亲,是青丘的大喜事,想来晔驰必定赞成得很。” 自己若真敢替丹青做这个主,丹泽完全能想到后果,连忙道:“此事自然是极好,只是不急在这一时,毕竟是丹青的大事,我还是问她一声妥当些。” 公良律笑道:“干脆让丹青回来一趟,一则为这桩婚事,二则她想要四百万两银贝,也得回来细细说明白银钱用项,否则这么一大笔银钱拨出去,你就不担心背后有人说你徇私情。” 闻言,丹泽怔了怔,听公良律的话中之意,似乎只要丹青回来应允了这门亲事,他便肯拨这四百万两银贝? “……三则嘛,你们兄妹二人也良久未见了,该团聚团聚,省得被人说你当哥哥的不近人情,将妹妹留在边关不理不睬。”公良律看向公良桐,“你时常也劝着他,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么。” 一家人……叔父似乎话中有话,听得公良桐心中一紧,再看叔父神情,和蔼可亲,并无任何异样,想来是自己多心了。 侍女们捧上用金盘所盛的酥山,放到诸人面前。酥山通体雪白,被雕刻成山峦模样,刚刚浇淋上的新鲜蜂蜜顺着山势往下流淌,用金匙挖一勺混着蜂蜜的酥酪,放入口中,酥酪入口即化,蜂蜜香甜润泽,回味无穷。 只可惜,这样的美味到了晔云起口中,却是食之无味。此刻,他心中正暗暗叫苦不迭:若丹泽当真给爹爹去信提亲,这该如何是好?应该不会吧,方才瞧丹泽言语之间,对这门亲事也不甚热衷……想到此处,他偷眼去看丹泽,后者正凝眉思索,大概也是在考虑此事。 此后,又有歌舞助兴,仙乐飘飘,红袖妙曼,想来是拓城中闻名的舞姬。无奈晔云起已是无心欣赏,倒是公良家父子处之安然,照样欣赏歌舞,闲聊漫谈。乌交鼓眼中似只有酒肉,再无旁物,自始至终低头饮酒吃肉。 一时宴终,已近夜半,丹泽夫妇亲自送众人上马车。 “按青丘的规矩,掌大司徒印,须得在冬至这日举行祭天仪式。眼下距离冬至虽还有些日子,但晔二公子先行就任也无妨,待冬至时再正式举行仪式。明日我吩咐一声,先让司徒座下的两名奉事过来见过公子,他们原跟着你叔父,对于司徒所掌管的事务也比较熟悉。”丹泽朝晔云起道。 “如此甚好,多谢司空想得周到!”晔云起施礼,与众人作别。 叶景将他扶上马车。白察察晚了一步,马凳已经撤掉,只得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去。叶景瞥了一眼,见他肚子溜圆,也不知都填些什么进去。 公良凤临上马车之时,见丹泽在稍远扶公良律上车,便朝公良桐招招手。公良桐忙快步过来:“哥哥有事?” 公良凤看着她,笑容诡异,低低道:“帮着丹青来向我们要银两,你还真是丹家的好媳妇!” “我……” “你做得没错,如今你姓了丹,和他才是一家子。” 公良凤冷笑着,返身上车,甩下车帘,不再理会她。 公良桐楞在当地。 待几辆马车都已离开,丹泽见公良桐犹立在当地不动,上前笑道:“怎得了?舍不得?”话音才落,便看见她双目中似有水光。 见丹泽吃惊的模样,公良桐自知失态,忙遮掩道:“没什么,寻常睡得早,今夜熬到这会儿,着实困了。” 隐约记得方才公良凤把她唤过来,不知说了什么,丹泽又不好问,因为即便问了她也不会说,只得暗叹口气,心疼地搂了搂她:“那就快回去歇着吧!今日辛苦你了,酒菜歌舞都安排得极妥当。” 公良桐轻轻点了点头,返身朝府内行去,两名侍女赶忙上前来扶。 丹泽望着她的背影,暗叹口气,自回到书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