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集 医院里,消□□水的刺鼻气味很重。然而,在这种随时随地上演生死离别戏码的场所,只有这种催人作呕的味道才足以匹配它的身份。 白雁侧头,望向窗外,看走道上来来往往、奔走忙碌的医生与护士。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也是被医生们簇拥着推入急诊室,室外红色信号灯一直在闪烁,灯熄人灭,然后再没出来过……死亡,真是一件难熬的事情,而等待挚爱死亡,则是煎熬。 护士在旁边帮她的手臂缝针,啧啧出声,问她:“伤得这么深,是小打小闹吗?你家里人没过来吗?就男朋友陪你啊?” 白雁回魂,脸颊燥热,嗫嚅:“他不是我男朋友……” 护士嗤笑,显然是不信脸皮薄的少女的反驳,都是些口是心非的争辩,没多大新意。她可是过来人,眼睛尖着呢!何况,男朋友都没说话,这就是默认。一般来说,敢早恋的学生,男生总是比女生大胆的那一个,最先迈出第一步的,大多也都是男生。青春期的男孩子没别的优点,憧憬未来,不甘于平凡,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尝试。他们少有满怀少男心事,嘴里念着青春珍贵的唱词,将荒唐的事一遍一遍做。 护士看着两张青春洋溢的脸,突然笑了,说:“谈恋爱可以,别耽误学习。” 白雁偷偷瞄一眼姜鳕的脸色,见他没反应,轻轻点了点头。 等护士走后,姜鳕和白雁打商量:“叶茭的事情,你想怎么做?报警吗?” 白雁犹豫不决:“闹那么大吗?” “她差点杀了你,你得死了,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 白雁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比不上叶茭的。叶茭一出事,有叶父帮她周旋,厚着老脸,放下自尊帮她说情,可白雁呢?她无兄无父,出了事情,家里也没个大人,谁来为她撑腰?白霞也只会怪她在外惹是生非,给她丢人,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当然,走之前把钱留下,这是孝敬她的。 思及至此,白雁自嘲一笑。 她说:“姜鳕,算了吧。” 姜鳕皱眉,咬牙切齿:“你就白白被欺负?白雁,你真是软柿子,任人拿捏!你这么好欺负,是不是我也可以欺负你?反正怎么欺负都行,你都不会说出去的,对不对?!” 姜鳕发作,捏住白雁的下颚,逼她抬头,与目光狠戾的少年对视。 白雁有些恍惚,她望入那双黝黑深邃的瞳眸中,好似要沉溺其中。姜鳕的眼里啊,满满都是她。 他是在生气吗?是恨铁不成钢吗? 白雁的心,没由来的乱。她并不想惹姜鳕生气的,唯一不想激怒的人,就是姜鳕。是她软弱也好,是她没用也好。白雁希望,姜鳕不要讨厌她,一星半点都不要。 她咬住下唇,嘴里想说些什么,细碎的话因为太轻了,随风消散。最终,她欲言又止。 姜鳕却没想放过她,他步步紧逼,脸一寸寸靠近白雁,像是初次见面那样,姜鳕想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吻——没有爱慕性质,纯粹是霸凌与欺辱,让她长长记性。 他想这么做,可事到临头,又退缩了。 姜鳕没有忘记,她那张哭得惨兮兮的脸。像是滚进泥潭的花猫一般,又脏又狼狈,带着股可怜劲头,让人内心柔软。 这样的性格,没他在,被人欺负了都不自知。 蠢货,十足的蠢货。 不知不觉,姜鳕也将这句话骂出口。可这词一离唇,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他又不是白雁的谁,管她死活?他凭什么护她守她一辈子? 医院的钱,还是姜鳕付的,他有叔叔是医院主任,招呼一声的事情,叔叔会帮忙垫付,不管他的闲事。这笔钱,白雁会还他,只是不是现在。 他们一道儿走,慢悠悠回家。两个人都彼此有心事,不肯服输,谁都没先低头。 等到了白雁家门口,姜鳕突然拉住她,说:“先别进家门,教导主任在。” 白雁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他的车牌号,他车就停在你家门口。你家客厅有窗户吗?我们去听一下情况,别冲进去。” 白雁心道不好,她总觉得哪里要出事,二话不说就带姜鳕跑到后门,蹲在防盗窗下偷听。 他们就在里头聊,窗户开着,由风借力,都能将那些谈话声吹到外头来,听得很清晰。 叶父直白无比,将叶茭刺伤白雁的事情说了一遍,继而道:“我记得你女儿陈倩是在黄山高中读高二吧?我有朋友在那边当老师,对你女儿有印象,可以关照关照。” 叶父这话说得再直白不过了,只要白雁能息事宁人,他就帮一把陈倩,现在高二高三的最关键的时期,能决定大学,乃至工作,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白霞自然心动,如果伤的是陈倩,她还有可能勃然大怒,赶叶父出门。现在伤的是外人,还能帮自家女儿谋取点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白霞假惺惺地道:“这事都是小孩们的小打小闹,当不得真,下次注意一点就是了。哪能因为这些,坏了学生家长们之间的关系。小孩不懂事,我们大人总懂事吧?好好管教一下就行了,叶主任也别放在心上。至于陈倩,那就麻烦叶主任多关照关照了。” “哪里哪里,陈倩这孩子学习态度好,我早有耳闻,不用您说,我也会帮帮忙的。” 他俩一唱一和,算是把事情敲定了。里头其乐融融,外头,白雁只觉得浑身发冷,四肢百骸充斥着凉意,刺骨严寒。 姜鳕冷笑:“看吧,就是因为你软弱,所以人人都能欺负到你头上来。” 白雁不知该说什么好,咧嘴傻笑:“姜鳕,我晚上能不能去你家待一会儿,我今天不想回家。” “随便你。”姜鳕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就这么答应了。 白雁不想暴露手机的事情,在公用电话亭给白霞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在外面住同学家。 白霞不用费尽心思给她解释叶父的事情,反倒省力,只在电话里潦草说了几句叶父带女儿来道歉,不过是小事,让她不要胡搅蛮缠。 白雁侧头,看了看肩膀上被纱布包裹的伤口,苦笑了一声。白霞连伤都没看到,就敢断言这是小事,她是多不把她放在心上? 算了,她本来就没奢望这些人会真心实意关心自己。 这个世上,人只能相信自己。 白雁追随姜鳕高大的身影,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她肯放叶茭一马,姜鳕未必会善罢甘休。他一向是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有底气,自然会狠狠反击。 她刚想开口,就被姜鳕冷冰冰堵了回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嗯……” “你如果不想追究,我不会把视频暴露出去。但我会永远保存这个视频,一旦她吃不到教训,再惹是生非,那我就替天行道,公布视频。” “谢谢你,姜鳕。”白雁词穷,想了很久,也只能客套地说谢谢。 姜鳕哼了一声,不领情:“蠢货无需说谢谢。又不是帮你一次,你就能吃到教训,下次不再犯错。” 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现在白雁是被白霞拽在手中的提线木偶,假如她对叶茭的事情不依不饶,那么白霞就会背地里给她小鞋穿。她现在高二高三是关键时期,再闹出点事端,可能不能继续寄宿白霞家中,要去外地,奔赴另外一个寄养的家庭。先别说能不能找到其他监护人,就是找到了,也可能耽搁一些时间,学业就会被连累。 白雁还想再熬这两年,熬出头了,就能去外地读大学,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 晚上,白雁还是留宿姜鳕家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信任一个人,这份信任早已超乎性别与家庭背景方面的差异,让她犯傻,无条件去依赖姜鳕。 可能,这就是姜鳕的人格魅力吧? 白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姜鳕也在旁边喝牛奶,没进屋睡觉。 片刻,白雁瞥了一眼姜鳕,小声问:“你好像不太喝酒,为什么那天会去工地废墟喝啤酒?” 姜鳕不想搭理她,没接话。 白雁锲而不舍,又问了一次:“为什么呢?” 她在反复证明姜鳕不是一个坏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错误的。 姜鳕不耐烦地回答:“我奶奶去世了,我小时候是跟她长大的。” “哦。”这样,就能揭开谜题了。 亲人之死,令他心疼,痛彻心扉。所以少年企图借酒消愁,哪料到被白雁逮个正着。 姜鳕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牛奶,听白雁说:“我以为你是个坏学生。” “哦,别把我当好人。” “为什么?” “一旦贴上了好人标签,我就不能作恶。我厌恶这种束缚感,我是个坏人,还没来得及做坏事的坏人。” “也对。” 一下子,两人都没出声了,气氛凝重。 白雁想到了姜鳕喝酒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唇上的触感犹在。那种湿软的感觉还覆在唇上,驱之不去。白雁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发烧。 那只是个意外,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的无谓反击,做不得数。 何况,姜鳕早就忘了。 姜鳕说:“我去睡觉了。” 他把杯子丢到洗碗池里,他想回房间,突然又折回来,丢给白雁一把备用钥匙,说:“暑假我可能去外地,不在这里。你别忘记复习重点,开学我要检查。还有,这是我家的钥匙,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自己开进来住。每周帮我打扫一下,就当是交了房租,我还剩下一笔请钟点工阿姨的钱。”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白雁很犹豫。 “少一副穷酸相,我又不差你那点钱,爱住不住。” 他的语速很快,生怕听到白雁的回答。说完了,健步如飞,一下子溜回了房间。 白雁盯着手上的钥匙出神,金属钥匙上还留有温度。很明显,是姜鳕把钥匙紧紧握在手中,攥了很久,才让冰冷的物体残留温热至今。 他很紧张吗?所以在口袋里一遍又一遍摸钥匙,犹豫不决。最后,姜鳕按捺不住了,寻了个恰到好处的契机,将心中所思脱口而出。 思及至此,白雁无声地笑了,她眯起眼睛,呢喃自语:“姜鳕,明明就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