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你是不是被妖魔胁迫这个也得另说呢。”
林厌玉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愉悦,风轻云淡地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是真心实意觉得那些人是该死的,不是吗?”
“她们生来就该献出身体,献出生命,为你的后代孕育后代,为你的子孙填饱肚子。”
他垂下眼帘,细细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密密的一片阴影。
“不是的!我没有。”神婆转动着眼珠,不知道该看哪里,浑身抖如筛糠,哀哀戚戚的,“我没有这么觉得。”
他静静听着,也不着急,只轻声反问,“不是吗?”
“你活了多久了?”
“你还知道你今年多少岁吗?”
林厌玉的声音异常轻,似是耳语,轻飘飘的几个字就像是春天的柳絮,却在在场众人心中卷起一场风暴。
他往神婆那边走去,在距离她仅仅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苏瑶见状也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厌玉身边站着,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他的一瞥。
她冲他笑了一下,下一秒,林厌玉便转了回去,继续着之前的对话。
“你吃了几个你的孩子?”
他眼中有着盈盈的光,那点水光使得他看起来温柔又多情,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诛心,“你还是人类吗?”
神婆抖得更加厉害了,她嘶声喃喃,混浊的眼眶里流下泪水,像是干涸的河床重新湿润起来,“我必须得吃掉他们,我要跟我的丈夫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她不得不这么做。
林厌玉弯起眉眼,这样的表情显得他格外柔弱,“你现在已经与你的孩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呀。”
似乎是安慰。
只是陆方好听着这话总觉得不对劲,他蹙起长眉,看向林厌玉。
下一秒,神婆猛地抬起头来,指甲变成利爪,嘴里伸出獠牙,向着林厌玉扑去,被苏瑶手疾眼快地拦下,踩住神婆的脖颈,将其制住。神婆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也很锋利,挣扎之间甚至在青石板上都划出了几道深深的印记。
苏瑶持着剑,犹豫半晌,觉得这八成是个烂摊子,而且经过刚刚那一遭,她的气也差不多消了,于是抬起头来异常诚恳地看向另外那三人,“你们管管?”
陆方好:“……”
左边的卧房里传来动静,仿佛是野兽的怒吼。
模样已经脱离人类范畴的神婆停下了挣扎,用尽力气扭头看向那边,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哽咽一般,要仔细才能听清她反反复复重复的几个字是“夫君。”
分明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自己的夫君?
苏瑶略有几分诧异,神婆做的坏事洗脱不了,她谁都不爱,不在乎旁人的性命,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在乎,可死到临头,却在担心着自己的夫君。
可能因为她是个无可救药的恶人,所以身为恶人所仅剩的这一点温情也显得动人起来。
苏瑶莫名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像反派,跟拆散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似的,她稍稍有点分神,脚下的力气略微一松,不慎被神婆拼尽全力挣脱开来,她周身忽地升腾起浓黑的妖气,朝着左边的卧房疾驰而去。
天似乎一下子阴了下去,呈山雨欲来之势。
浓雾悄无声息地向四周弥漫,能见度不出五米。
苏瑶凑到林厌玉身边,怕他迷失在这浓雾里,伸出手拉住了他衣袖的一角。
他垂眸看了一眼,并未有什么意见,只是淡淡道:“无需警惕,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周围的建筑与景色都浸没在浓雾之中,隐隐有撕扯血肉的声音传来,像是野兽在进食,渗人得很,吞咽声里混杂着几声抽泣。
苏瑶忽然意识到神婆在做什么了。
她不是要逃,也不是垂死挣扎,她心里清楚没有用,她只是去寻她的夫君了。
她要与她的夫君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等到血肉交融,便再也分不开彼此。
陆方好也意识到了,他心情复杂地看向林厌玉——那个俊秀病弱的贵公子,他正垂首听苏瑶说着什么,分明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他总觉得这个叫林厌玉的并不简单。
*
故事似乎不长不短,却像纺织娘手中的线一样,纠纠缠缠的,交错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
在四十年前,她曾经也是被进献给山神的新娘,怀揣着不安与恐惧,被一顶花轿抬进了深山里的宅院。
那里的夜晚总是有妖魔嘶吼着,影子映在发黄的窗纸上,吓人得很。
她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可她运气好,碰见了一个青年,他有着人类的脸,一点都不像妖魔,带着她逃离了其他妖魔的追捕,待她也亲切体贴,安慰着她仓惶的心。
于是她有了丈夫,不久之后,便有了孩子。
她有好几个孩子,他们都很可爱,或许是因为身为母亲对子女特别的偏爱,她觉得就连那些不像人的地方,包括他们尖尖的獠牙以及毛茸茸的尾巴都很可爱。
一切都很幸福美满,吃穿都不缺,只要一家人待在一起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了。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岁月流逝,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没有变化,丈夫仍旧是那副年轻的模样,孩子们长得也很慢,她却在一点点老去。
仿佛生活在不一样的时间里,她就如同昙花,年轻美貌稍纵即逝,剩下的便是凋谢过后的不堪与无奈。
她开始焦躁不安,脾气也变得不好。
她的丈夫告诉她,若是能踏上仙途,便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到时候两个人做一对神仙眷侣,快活得很。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踏上仙途,到处寻仙问道也没什么进展,只是日日恐惧着老去。
她的丈夫很爱她,“那就按我们妖魔的方法来。”
他喂给她自己父亲的血肉,喂给她兄弟的血肉,也喂给她自己孩子的血肉。
于是她便长长久久地活了下去,作为一只妖魔,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