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济真还不是济真,而是祁连山上与苏虹齐名的惊云剑仙谢宿谢无栖,剑仙一怒,威如雷霆,那一掌几乎瞬间便要了姜沉半条命。
“苏虹!苏虹!”
怀中的苏虹的躯体渐渐冰冷,再也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阴阳两隔。
惊云剑仙抱起苏虹的尸身,木然看向姜沉,“她授你礼义廉耻,教你文韬武略……”
“你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疼,铺天盖地的痛楚从心肺的隐伤处渗出,姜沉一张嘴便有殷红涌出,怎么咽都咽不干净。
后来的质问姜沉已经听不清了,只记得几个冰冷的字节萦绕在耳畔,久久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死?”
迭生的幻象暗了下去,姜沉徐徐垂眸。
苏虹说,她想看着天下河清海晏,王土之上,再无哀鸿遍地,饿殍哀哭。
而今边关未定,蛮狄环伺,大楚王气黯然,人才凋零,能与北狄王一战者惟有他姜沉一人,哪怕是熬,也要耗到北狄灯尽油枯。
又岂敢轻易言死?
……
广衍收回搭在姜沉腕间的手指,那半伏在桌案上的人却好像失了力气一般往下滑,怎么拽都拽不住。
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广衍环臂去捞他,在看清姜沉的的神情时却是微微一怔。
无面虽然能改变容貌,却不能掩盖情绪。
姜沉没哭,却像是要哭了,睑下卧蚕隐约泛起湿润的水气,倒令眉目间由心而生的淡漠与冷清化作了无端的稠艳殊丽。
从眼皮到眼尾皆是沾染上了胭脂般的薄绯,仿佛很难过似的。
这人的身骨似乎比从千仞峰下救回来时更清瘦了,也愈来愈差,浮屠神通虽然能吊住姜沉的命,却是治标不治本,倘若一直如此亏耗下去,断然撑不了多少时日。
无声叹息一声,广衍拦膝将人抱起,向内室走去。
榻上的布置极为简单,整齐叠好的被褥压根就没有碰过。
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置妥当,垂眼望着姜沉眉心逐渐舒展,广衍这才停了输送真气的手,将那截苍白的手腕放回被褥中。
姜沉躺上去没多久便蜷到了最里面,曲着身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口,汲取着微弱的温暖。
那一掌不仅仅使得苏虹多年来的温养付之东流,更是留下了难以修复的隐创。
若说奚衡强行取血除了损害心脉与根骨造成的还算是外伤,那这一掌便实打实的内伤。
说来倒也奇怪,纷杂的梦魇却没有再寻上门来,姜沉难得安稳地眠了一宿,再度醒来已经是夜半。
反复了几日的低烧消停下去,连带着身体也爽利了不少。
抬手按了按心口,姜沉轻轻嘶了声,硬生生将溢出唇瓣的闷哼吞了回去。
他见了济真就免不了要想那要命一掌,胸口便免不了要泛痛。
还有那些幻象……
纱一般的窗户纸外似乎有微弱的烛火晃动,姜沉低低笑了一声,摒去心间杂念,趿着鞋下了床,推开面前的门。
那僧人端坐在桌案前,似乎正在誊写经文,神情一派专注。
铅华未染,不落红尘。
走上前看时,才发现写得不是经文,而是药方。
抬眼看向桌案上的茶盏,上面的胭脂早已不见了踪影,姜沉微微勾唇,注目看了一会儿,悠悠道:“字写得挺好看。”
墨迹介于工整与飘逸之间,清隽有力,疏淡随和,古拙却超然。
略微驻了笔,广衍淡淡看了姜沉一眼,递给他一样东西。
姜沉:“……这是什么?”
“糖。”
姜沉微微一愣,却鬼使神差地从广衍手中接过了那一袋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糖丸。
他辟谷多年,对这些东西着实没什么特殊的偏好,闻言解开了束线,取了一颗咬碎在齿间。
最外面的一层糖衣甜得恰到好处,内芯却是苦的,姜沉未曾设防,舌尖微微发涩:“是莲子?”
广衍颔首。
“你便是这般哄小和尚的?”姜沉挑眉。
这要是换成薛奉北吃,能三个月不理他。
似是觉得这个说法有趣,广衍微微笑了笑,风清月皎,清逸翛然。
这佛子自从见了他便不曾笑过,态度也不温不火,姜沉甚至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广衍每一回看见他都在竭力克制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
此时这一笑,颇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来的意味。
相貌如此出众,又是和尚,要是曾经见过定然会留下极深的印象才是,姜沉颦着眉尖,细细在记忆中捋了一遍,仍是对广衍的来历毫无头绪。
“连那小和尚都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姜沉在他面前坐下,缓缓道,“禅师救我,于理于情都不合。”
济真因苏虹之死,本就对他怀着杀心,广衍既然被当做下一任住持来培养,不可能对当年之事一概不知。
相反地,广衍应当知道的很清楚才对。
那缕极浅的笑容镜花水月一般散了,广衍眸底的墨灰色深邃了些许,仍是静静望着姜沉。
半晌,他反问道:“姜庄主也觉得自己应该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