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门的阆风巅占了陈郡南望山的山阳,因而是有两个山门。 因为南望山高而险峻,山中禁飞的缘故,开了两个山门便于进出,一个山门在山脚,是内门、外门弟子出的,一个山门在山顶面向山阴,通常是真传弟子、执事、长老一流出入的。 山门刚刚闭上,谢韫突然意识到,何湄不认门,把她从真传弟子那个门儿送出来了。 门外山风凛冽,云海翻腾,还有高人养的白鹤在云海之中悠然翱翔。 谢韫站在山巅,凝视着对面的绝壁,伫立了许久。 真传弟子人少,又八百年都不出一回门,谢韫被吹了一柱香了,连个鬼影都没看见。 “谢姑娘,在这儿赏景呢?” 谢韫回头,看见徐隐负手出来,闲庭信步。 这他娘的不是废话么。 她又不会飞,还能从悬崖上跳下去? “徐前辈,”谢韫仰着头看徐隐,一双眼睛眨了眨,天真又可怜,“您一个人下山么?” “我不下去,四处走走罢了。”徐隐看了她好一会儿了,一想起前世谢韫在他面前老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就想逗逗她,不搭她的茬,淡淡道,“也不必呼前辈了,我比你大了十来岁。” “……”谢韫活了几百岁,一时都有点忘了人间辈分怎么计算的了,不禁语塞。 她仔细想了想,十几岁,怎么也跟她爹是一辈的,于是低声道:“那……徐叔叔,您能带我下山么?” 他不开口带她下山,她开口徐隐总不好意思拒绝了。 徐隐:…… 他喜怒不形于色,谢韫又向来不怎么看人脸色,他内心再怎么百转千回,她也根本看不出来。 谢韫一脸诚恳地看着徐隐。 “……走吧。” “多谢徐叔叔。” 徐隐却说走就走,没御风,却用了御剑之法,冷冷的罡风往她脸上拍,也不给她加个防护的。 亏得她以前御剑留得底子还不错,没被罡风吹翻,却吹得她都张不开嘴,委婉提醒徐隐。 忽然,一阵罡风吹来,谢韫功聚双目,透过云雾看见底下是一片深渊——看来是到了葬神渊了,刚想提醒徐隐小心点,身上却像是担负了万钧重担,她身子微倾,失去了平衡,往左边跌了下去。 暗算! 徐隐反手去拉,谢韫只来得及吃力地摇了摇头,青色的衣袂被风吹拂得猎猎作舞,她像只折了翅的柔弱青鸟,直直跌下去。 徐隐,别过来。 徐隐看见她眼神急迫,似乎想传出信儿来,罡风却让她说不出一句话。 徐隐愣了愣,他化虹直下,骤然攥紧了谢韫的手腕。 搂着她的腰肢,谢韫被他揽在怀里,靠在他温热的胸膛上,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有力的心跳声。 只是下坠之势,并没有减却一丝一毫。 坠到谷底之前,一座虹桥自天地间横跨而出,缓缓托举起两人。虽然有徐隐护着,谢韫还是被身上的小玩意儿弄断了三根肋骨、弄伤了内腑。 “一元重水、元磁之精。害你的人真是唯恐杀不了你。”徐隐随手丢掉了谢韫身上的护符,那上边的禁制巧妙得很,这玩意儿动了法力之后没一会儿就自动激发禁制,释放出一元之力和元磁之力,直到其中一元重水和元磁之精消弥干净,禁制自动毁去。 徐隐人仙之力都制不住这股下坠的万钧之力,更何况谢韫区区一个引气修士。 今天要是没有徐隐在,谢韫栽定了,不管她是爬山下去还是御风下去,这东西一旦激发,她必死无疑,还不会留下痕迹。 徐隐往谢韫嘴里塞了一颗生肌复骨丹,语气冰冷:“这玩意儿谁送的” 谢韫闭了闭眼,低着头沉默了好久,轻声道:“何湄。”她声音比平日稍粗一些,是在强忍着疼。 徐隐的冤屈这么容易就被洗脱了,其中是有蹊跷的。有人乐意看见徐隐脱罪,却不乐意留下自己的破绽。 谢韫一死,他的计划也就天衣无缝了。 来长生门这段时间她惜命得很,谁都防备了,就是没有防备何湄。连她知道了何湄喜欢碧楼西,竟然都没有做任何防范。 徐隐反应很快:“何湄不应该会害你,她没这个本事,也没有动机。甚至她大概都不知情。但就是她不知情,才会对你真心。” 他语气越平淡,谢韫面对的压力就越成倍增长:“对你越真心,你越不会对她有所防备。” 他每多说一句,谢韫的脸就白了一分,她锁着眉,抿着唇。 徐隐说得没错。安平日子过久了,对这点手段竟然都没有任何防备。她低着头,眸中厉色一闪而逝 ,碧楼西—— 心中恨意到了顶点,禁不住低低咳了一声。 徐隐看了她一眼,目光严厉。谢韫这姑娘一向谨慎,怎么这种时候会犯这种致命的错。 谢韫忽然意识到徐隐还在注视他。 碧楼西杀她,无非因为她知道,碧楼西假扮徐隐骗汪绿水,碧楼西为了徐隐脱罪,找她过来为徐隐作证。 从这两件事来看,汪绿水的死和碧楼西脱不了干系,汪的琅玕果必然在碧楼西的手上。 碧楼西撒谎也要给徐隐脱罪,必然是要借徐隐的手铲除九微宫和他勾结的那个人——不然他也拿不到九微宫的大还丹刻意送给她作证。 他做这些事儿就是为了保密。 徐隐今日气定神闲,未必没有借这件事,算计九微宫里的害他那个人的意思。 他算计是附带。 琅玕果才是主要的。如果没有琅玕果,也没有他被算计这一出。 现在何湄在太素君眼皮子底下,他动不了。要是让他知道,汪绿水是死在碧楼西手上,谢韫是碧楼西的破绽。徐隐拿她的命去换碧楼西手上的琅玕果怎么办 绝不能让徐隐知道这件事。 谢韫松开眉毛,似乎有些委屈,又有些庆幸,又悲又喜,还后怕:“嗯……不是她。” 她竟然还在想不是何湄 他看着小姑娘低垂的小脸,苍白得像是皎洁的冬雪,被人暗算,受了伤,还惦记着不是朋友陷害,看起来委屈得很。 这个傻姑娘。 ……毕竟才十六岁,还是个小女孩,又没在他手下做过事,有什么疏忽也情有可原。 罢了,也不要太苛责了。 徐隐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转移话题安慰她:“伤还疼么” 谢韫不喜欢别人摸她头顶。他又不是表哥,乱揉什么劲儿,跟摸狗似的。但也不能反抗。 “不疼。”习惯回了一句,然后谢韫才反应过来,那生肌复骨的疼和痒就越发难以忍耐,就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她周身爬来爬去。丹药效果很好,就是复原的时候特别叫人难受。 徐隐看她一张脸都冷汗涔涔,还倔强着不肯出声,笑了笑,渡了一道法力过去,引导药力。 谢韫身上伤好了七七八八,从徐隐怀里起来:“我拖累了徐前辈,对不起。” 徐隐不以为意,他站直了身,手负在身后,淡淡道:“能动了,那就走吧。” “走不了了。徐前辈以为我刚才冲您摇头是做什么” 徐隐道:“你让我别过去。” “那您为什么还过来”谢韫气得抿唇瞪他,她还真不知道徐隐这么讲义气,尤其不分时候地讲义气。 为什么 徐隐沉默了。 谢韫只对他摇过一回头。 她向来很听他的吩咐,因而从来都是在答应他。 只有最后一战,他被整个修行界围攻,只剩下谢韫一个人在他身边。数十地仙、千记的人仙,根本没有任何胜算了。 那时候,谢韫的元神上忽然现出了一点火光,她一剑借力将他荡出战圈,身躯像是折了翼的青鸟一样,直直从空中跌落了下去。 她的元神却极速地脱离了躯体,青衣翩翩飞舞,熊熊的火光吞噬这她的元神,点燃了上古神物璇玑盏,她在用命给徐隐铺就的生路。 一道灯盏在空中大放华彩,什么地仙神通在那一点灯火之下都黯然失色。 徐隐冲回去,却被一股浩然神秘的力量给逼退回来。 谢韫望着徐隐,眼圈微红,勉力摇头。 徐隐,别过来。 在谢韫摇头那一刻,前世和现世的她似乎交叠了一样。徐隐忍不住想把她拉回来。 “我叫你不过来,当然是有原因了。”谢韫又不傻,怎么可能偏不让徐隐过来救她。 时间太紧,她说不出来话,也分不出法力传音。于是只好对着徐隐摇头,其实她想说:“徐隐你别过来,随便扔个法器过来保住我的命,你去长生门请清英真人过来救我。” 她继续说:“这下边的深渊是道战的战场,你知道么?上百年前,那场道战之后,魔宗、还有学宫里的余孽都被剿灭在这儿,煞气滋生,被人封印,成了一片死地,地仙之下,能进不能出。清英真人坐镇这儿,就是为了每年加固封印的。” 徐隐点头:“知道了。所以?” 所以他要是自己不下来,回去搬救兵,谢韫还有九成能生还;他跟着下来,那就是一起陪葬。 谢韫低着头,声音轻轻细细,又无情得很:“所以,我是不想跟着你一起死啊。”她表哥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 她跟着他死过一回了,不会再死第二回。徐隐捏起她的下巴,谢韫被迫仰头望进他深沉的眼睛,她全然看不懂徐隐的神色:“那就和我一起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