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水渊】
万里寻妻,风沙糊面。
咱们自诩风华绝代,艳冠九天的云雀上仙,几时如此狼狈过,为的还是一个女人。
一个在她心尖上逗留的女人。
云雀嗟叹,她活了万年,修为可从九天之境混沌初生算起,但终有情之一字将她降住,颠颠倒倒,再难翻身。
行至冥水渊的仰天豁洞,满目疮痍,千纵万壑间竟没有一个落脚处。
这也是云雀没想到流霰离家出走居然是逃回“娘家”的原因。
流霰的故里——下仙界冥水渊,数千年前孕育了一方地下桃源,月冥一族的修士栖居于此,人丁兴旺,衍衍生息。
云雀私以为人是无法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岩洞生存的,但她亲身来过后,当真领会了何谓“别有洞天”。
鎏金般耀目万丈的一束阳光自岩洞豁口反射至月冥族的圣物“冥水镜”上,让这本该黑黢黢的世界一片敞亮,宛若与开阔的天际直连。
洞底,稚童在碧柳仙绦间嬉戏穿梭,一抹一抹的绿色,炫了谁的眼。不知何处撇来的清风,一丛一丛的风铃草和夹杂其中的月香花迎风摇曳。
曾经,云雀见识到了洞中幽谷千树花开的奇景;而今......
随着千年以前圣物冥水镜被窃,月冥族赖以维继的生存模式被打破,只能无可遏制地走向凋残衰败。到了流霰这一支,她竟成了最后一个族人。
云雀垂下眼眸不胜唏嘘,恰恰是她沉浸唏嘘,唏嘘着唏嘘着,脚下一滑,咕隆咚地挨着坑坑洼洼的岩壁坠入冥水渊中。
她在半空中滴溜溜打转时,心头只牵挂着一桩事:她与霰霰已经二百八十三个昼夜未见,再见时请容许她拗一个三分婀娜三分倜傥还有四分勾人摄魄的姿势。
上苍显是听到了她的殷殷恳求。
“啪唧”一声,云雀上仙华丽丽地陨落了——
华丽丽地在逃家爱妻面前,上演了三分婀娜三分倜傥还有四分勾人摄魄的......倒栽葱......
云雀一缩脑袋,一撅屁股,做了个灰头土脸的前滚翻后,终于安全着陆。
空荡荡的岩洞底下,一片静籁,唯有云雀“诶哟”长“啊呜”短的哀叫声。
卖力地叫了老半天,对面的人坐在石砌的圆桌前,执着茶碗缄默不语。
洞内稀稀拉拉的几处萤石无精打采地将微弱的光在洞内抹开,一跃一跃的,仿佛行将熄灭的烛火。
流霰静静地将她望着,她漠然的神情在荧光下显得愈发影影绰绰,难辨分明。
“霰霰。”云雀小心翼翼地开口,回以贪婪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将她的心上人来回勾描了几遍。
她不理睬她。
“霰霰。”
她仍不理睬她。
“霰霰,你当真......不能原谅我吗?”
好吧,多了几个字,她家霰霰终究是个心软的姑娘,在桌角轻轻反扣茶碗,遂而拂开衣衫起身。
她缓缓迎向她,唇角却带开一抹讥诮:“不知仙君在唤何人?”
云雀对妻子周身释出的冷意猝不及防,但转念一想,若不是恨得紧了,霰霰又怎会不置一词地消失整年。
现下的情境势必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云雀侧首斟酌了一番,捡了些拼在一起并不冒犯的中性词道:“如果你愿意听我解释......”
“仙君,恕我不愿。我听你说的够多了。”流霰冷冷地从中截断,语气不容动摇,“你知我心性。我与你皆是女子,在一起本就不易。我全心全意信任仰赖的人,到头来却是设了重重雾霭迷障欺瞒于我。你由始至终拿我当消遣,你自己想想,我又该拿你当什么?”
言罢,扬袖返身,再不看云雀一眼。
云雀眉眼凝滞,心下凄然。起头她确实对霰霰有所隐瞒,然而后来......
后来写故事的人自个儿先陷进去了,又何来照本宣科,全是真情流露罢了。
不知哪个风流才子说过,人不会为亘久暗寂的一袭黑夜叹息,却会为倏忽冥灭的一颗星辰落泪。
流霰曾经正是点亮她万年长夜的漫天星辰,“曾经”啊……这个词往往叫人泪满襟衫,追悔感伤而不及。
一片片曾经,如纷扬的飘絮扑面而来,云雀忆道——
一个晃眼。万里雪封,浮光掠影。断崖之下,两人被禁了术法,流霰的腿还断骨未续。
云雀急道:“霰霰,你怎么还如此气定神闲?凭肉.身爬上去太难,我们恐怕要交代在这儿了!”
流霰笑道:“有你这般嘴子又碎又贱的仙君与我作伴,就是这辈子交代在这儿也不乏味。”
一个晃眼。月染窗棱,暖玉在怀。云雀捉了流霰的双手又是搓揉,又是呵气。
云雀忧道:“明明还是暖和的气候呢,你怎么像根大冰柱子?”
流霰笑道:“都说了是天生体寒。既然冬日不能暖.床,我就夏日来给仙君镇凉可好?”
又一晃眼。夜色如墨,并肩观星。云雀顿感六界的任何生灵都是那么渺小。
云雀叹道:“霰霰,你说苍穹的尽头是哪里?我们会掉下去吗?”
流霰笑道:“苍穹的尽头?掉进去便掉进去了,那时我也不会撒开你的手。”
......
流霰很少笑,这使得云雀最爱看她笑,每见一次,如获至宝。她从未在别人那里看到过如流霰这般只争朝夕、不惧后果的笑。
正如她心目中,流霰是这九天之境最温柔最大气又最坚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