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做了许多乱梦,魂魄好似回到儿时。眼前花木繁盛,绿草葱葱。他双手放在膝头,端端正正坐于石凳上,观摩爹爹练剑。院中剑风许许,梨花纷飞似雪。阿娘在馨香澄明的雪色中挥了挥手,招呼他们父子去看刚出生的小猫。醒来脑海一片恍惚,似乎还能嗅到梦里的梨雪香气。
差不多到了晌午,这家老妪端了热饭菜过来,他连忙躬身道谢。老妪道:“是你家兄长临走前做好,一直煨在锅里的。”她笑了笑,慈祥道:“有山栗的地方路程远,他怕到了饭点赶不回来。”
霜明雪皱了皱眉:“这些是他做的?”
老妪缝着衣裳,同他闲聊:“是啊,他说你身体不好,吃东西得精细些,不愿老妇人操劳辛苦,便日日自己下厨。”
霜明雪舀了一勺鲫鱼汤,汤汁奶白,鱼肉细嫩,连骨刺都被人一一挑净,一看就知花了不少心思,然而脑海中一浮起温离的脸,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你兄长待你真是不错,前两日见你多吃了几颗糖栗子,今天就巴巴地去山上采摘,那条路难走的很,约莫得到夜里才能回来。”
霜明雪无声坐了许久,眼前青山罩雾,如云泛波,是平生少见的景致。但及至起身回房,他都未再朝远山看上一眼。
当晚温离归来,看见桌上一口没动的饭菜,心里便明白了。厨房中还煨着半锅鱼汤,他盛了一碗热的,送到床边。霜明雪眼睛看向窗外,对这番殷切照料视若无睹。温离吹凉勺中鱼汤,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淡淡道:“在教中不敢吃东西,到了外面,我弄的也不敢吃,是怕我在里头下药,给你弄出个小崽子来?”
霜明雪被戳破心思,也无甚窘态,只是身上抗拒意味更浓,彻底将从前藏在心里的不顺不服摆到脸上。
温离放下碗,捧住他的脸颊与他对视:“那些都是我喝醉酒后的浑话,男人生子较之女子辛苦百倍,动辄便会丧命,莫说要去寻,就是把药送到我面前,我也绝不会给你吃。”
他动作轻柔,声音也小心翼翼,但霜明雪略一迟疑,他带着压迫感的气息便逼至眼前:“你若不信,尽可叫我发誓。”
霜明雪冷淡道:“教主也会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么?”温离一时哑口,只听他道:“算了。”自己端过鱼汤,几口喝完。
他吃完便躺回床上,全然不管温离还呆在身边,要何时离去。只是心中多少有些郁郁,辗转之下,引发旧疾,夜里又变了天,初冬第一场风雪呼啸而至,较之往年更冷厉一些。
他蜷在一床薄被中,头脑昏沉,浑身发颤,隐约感觉有人把什么盖到自己身上,俄而摸摸他的额头,着急般“啧”了一声。过了片刻,又听见衣衫环佩叮铃落地,而后那人掀开被子上了床,将手探到他腰带上。
霜明雪只觉自己置身于冰窟之中,无力查看分明,及至那人把自己浑身衣衫脱尽,囫囵箍进怀中,他被那股炙热刚猛的火气一冲,才有些醒转。
眼前视之不清,但这强势蛮横的感觉分明是温离才有。他二人赤条条拥在一起,望之亲密异常,相贴之处更是不住有暖意传来,于这冷夜确有说不出的舒服。
可霜明雪满脑子都是那日备受侮辱、求死不能的场面,脑子一炸,当即便要从他怀中挣出来。可先前千依百顺的人却转了性,任凭他或打或骂,都死死抱住不放手。僵持至子夜时分,霜明雪力气用尽,实在耗不动了,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不知不觉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睡去。
落雪印在窗上,投下几缕莹莹的光亮。静夜之中,温离一瞬不瞬地望着怀中之人,眼睛里近乎贪婪的渴望,随着漫漫长夜,渐渐化作柔情与克制。
霜明雪对此一无所知,他醒来之时还有点懵,看到温离眼角多了一块淤青,才想起昨夜盛怒之下的举动,依稀记得后来尤觉不满,还放出一只刑囚用的蛊虫,虽不致命,但中蛊后痛痒难当,滋味无比煎熬。
可莫说昨晚,就是到了现在,温离脸上也无甚责怪之意,试了试他额头的热度,神色稍霁,便自顾起身。
从前霜明雪被他欺负狠了,也有过些过激行径,温离虽然也会逗猫似的任他发泄,但等他发泄完了,都要一一从他身上讨回来,如今这般不计得失的包容还是头一次。
霜明雪在他背后道:“何必呢。”温离转过头,霜明雪望着他的眼睛:“就算你想像从前那样对我,也没什么不可以,我早已习惯了。”
温离神色忽明忽暗,半晌,道:“然后你再大病一场,狠狠吓唬我一通?”他摇摇头:“我不可以。”
霜明雪看着他的背影,没懂这话的意思。不过温离如今性情大改,言行举止,全是从前没见过的样子,他不明白的也不止这一点。但有天深夜,他下床喝水时不小心绊了一下,步伐交错声一响,温离就忽的冒出来扶住他,等他坐稳了,旋即又隐于暗夜中,这场面并不陌生。
那一瞬间,霜明雪脑海中晃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堂堂魔教教主,居然成了掌中禁·脔身边见不得光的影卫?
温离从前说的喜欢,他是一个字也不信,如今对方绝口不提,他反而有些难言的感觉。只是一念转过,又觉得荒唐可笑,像温离那般只知掠夺占有的人,也会懂得喜欢该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本是他计策中的一环,如今虽然达成,但心中无半分得意庆幸之感。只是先前茫茫然的斗志,因这绝无仅有的异状渐渐复苏起来。
他们离开魔教足有大半月,他不知温离用了什么理由,才在这当口卸下重任远行。但算算时间,岳其铮那里该是拖不得了。
棋局已行过半,处处绝境,十死无生。
他早在一开始,就失去了全身而退的筹码,然而苦熬至今,局面几经变幻,终叫他于绝地之中窥见一丝天光。
霜明雪目光深沉如渊海,心头却如明镜一般。
如今便是破局之时!
他心中计较已定,面对温离时,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平和。这天吃完饭,主动对他说:“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温离背对着他的身影顿了一下,没什么情绪地问:“想你那个好朋友了?”
霜明雪声音如他一般平静:“可以想么?”
温离没再开口,沉默地走了出去。
他们在当天夜里离开。临行前,霜明雪掀开车帘又看了一眼,温离好似身后有眼,头也不回道:“若是舍不得,再住几日也无妨。”
霜明雪摇摇头:“不必了。”
一声淬着寒意的轻笑响起,之后再无交谈。温离自打他说要回去,脸色便没好过,好似要回的不是自己一手掌控的魔教,而是什么刀山火海一般。待入山门,那一身森冷寒气好似有了实体,逼得所有人低了头,连喘气都不敢发出声音。
只是这颇具威压的气势,在那个心宽胆大的碧眼儿面前全然失去了效用,他一见到霜明雪,便急不可耐地冲过来,一把将人抱住。
“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又要死了!”
他是被骄纵大的人,不懂矜持客套,向来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心思单纯至极。霜明雪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心想,我若有个弟弟,不知是不是这样。如是一想,安慰起来愈发温柔:“好了,我只是去外头养病,你看,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桑雩见他面色莹润,中气堪足,瘪着嘴对他捏肩捏手,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才将睫毛下垂着的泪珠擦干净,委委屈屈道:“……我这些天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就怕你……”他虽为异族,也知中原忌讳,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呸呸,我乱说的,你肯定没事,你现在已经好了,我们走吧,接我们的马车就在山下,我早早就叫人备好,只等你回来。”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全不把对面那个沉着脸的人放在眼中。温离忍到现在,似乎也已到极限,甫一开口,便带着暗藏多时,无片刻消弭的杀意:“你也别太过分了。”
桑雩脱口便道:“我不带他走,任他留在你身边,只有死路一条!”
他脸颊浮起热红,胸口也在微微起伏,俨然是早有预料,破釜沉舟一答。霜明雪本以为他是凭着一股少年意气行事,可如今看来,似乎不尽然。
他没想到,桑雩已在心中认定,这是唯一能救他的机会——只要不留在魔教,不与温离交锋,他便也无需动用那一经使用、再无转圜余地的蛊毒,因而不肯照着之前的计划行事。
他也没想到,桑雩这番不计后果的肺腑之言,居然真的让温离产生了迟疑。
教中巫神乃是故教主从西域请来的高人,扶乩七载,乩断十三事,桩桩件件,无不应验。
那句“早夭之命”钢刺一般落下,始终无法消减,每想一回,这根刺便深长一分,最终化作一柄凛凛钢刀,插进心口要害。其中煎熬滋味,直到霜明雪彻底康复才得以缓和,但桑雩的话,让那柄从未拔出的钢刃,再次搅动起来。
他脸上明明暗暗,似乎也在痛苦纠结中。但桑雩等不及他想明白,握住霜明雪的手便要带他走。
只是他一拉之下,身后的人居然动也不动。
霜明雪虽不晓他的心事,但也看出他此番动了真格。见他回头,与他目光交错一处。
霜明雪眼眸平静无波,好似万事万物投进去,都激不起丝毫波澜,低缓坚定的声音,也一字一句响起:“抱歉,我不能跟你走。”
桑雩像是没听明白,喃喃道:“什么?”
霜明雪道:“这话从前与你说过,如今我的心意仍旧不改。”
温离望着他的背影,如坠梦里,一句就是在最甜美的梦中也不可能出现的话,清清楚楚地落进他耳朵里
——“我想留下来。”